昭政殿灯火通明的一夜,让朝堂彻底变了天。
朝野皆沸,上至高官下至民妇都能从这件事中找到津津乐道的部分。身在官场的在疯传那夜的御前对峙,后宅妇人则眉飞色舞地讲述那日太子仪仗与迎亲队伍喜爱相逢的精彩场面,如此这般,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外面是如何议论的,盛霓一点都不关心,她只关心三司会审的日程。只是这种大案自然牵涉甚广,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审理清楚的,能做的都已做了,唯有耐心等待。
五月初五,金明池的龙舟竞渡如期举行,昭政殿审已过去整整十日,这件事还是沸沸扬扬热度不退,十个人中总有七八个会议论几句。
盛霓原本对赛龙舟这种皇家娱乐不甚热衷,但韶青公主极力相邀,盛霓原就欠了韶青一只风筝,理亏着呢,只得陪韶青同去。
韶青上头没了萧贵妃磋磨,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粉嫩薄裙,再不是从前冷冷淡淡、缺少活力的模样。
且经此一事,贵女和年轻郎君们见了嘉琬公主,又敬又畏,心里还多少背了些背后议论人家的心虚,只见了礼便不敢再多话。
盛霓正好不喜人多,大家自得其乐,只享受龙舟竞渡的热闹,又不必与人寒暄社交,当真是轻快极了。
只是盛霓中途去更衣的时候,与宝慈郡主打了个照面。宝慈郡主的爹桓王正是谨王一案的主审官,盛霓便不觉多瞧了她两眼。
宝慈在南下途中吃了盛霓的瘪,心里这口气一直不曾咽下去,见面不呛上两句便难受,于是走上前,半是行礼半是阴阳怪气地问候道:“嘉琬殿下好兴致,今日也不见嘉琬宠爱的那位面首呢。上回在翠微渚也没见到,果真为了嫁到谨王府给打发了呀?当时姐姐我出高价,嘉琬都不肯割爱,这厢倒是舍得了。”
自从定了盛霓为谨王妃,已有许久无人敢在她面前提起“面首”二字了。
韶青最看不惯宝慈这副尖酸样子,全被桓王宠坏了,哪有半分贵女的雍容,不屑地冷哼一声,“便是打发了,也不会便宜你的,宝慈姐姐还是别惦记了。”
宝慈笑了笑,面上不露恼意,“一个面首,无非是生得俊俏些,身手厉害些,还不值得我惦记。倒是嘉琬殿下,原来是个喜新厌旧的主,曾经那般小心维护,如今不也照样将人弃如蔽履?这会子,又亲手将未婚夫送入天牢——”
“你住口!”韶青气得小脸涨红,还要上前理论,盛霓却拉住了她,不想再同宝慈多话。
盛霓已做完了自己最想做的事,其余的全都看得淡了,哪里还在乎小女郎之间的斗气。
宝慈自己逞完了口舌之快,也无心拦着盛霓的路,侧身避让开。
“站住。”
一道沉厚的男声响起,主仆几人循音望去,不由都变了脸色。
宝慈连忙低头福身,“见过太子哥哥。”
盛霓也有些尴尬,“……太子哥哥。”
天爷,他是何时走近的,方才那些关于面首的对话,他听去了多少?盛霓紧紧闭了闭眼睛,不忍再想下去。
宝慈自知方才所言上不得大雅之堂,想赶紧行过礼便溜了,结果一抬眼,发现太子正看着自己,原来方才那句“站住”竟是冲着她说的。
景迟面上看不出情绪,不咸不淡地问:“你方才说谁弃如蔽履,弃谁如蔽履?”
宝慈不明所以,只觉头顶那道视线凉飕飕的,并非善茬。
宝慈支吾:“回太子哥哥,在说……一个面首。”
“谁的面首?”
宝慈连忙指向盛霓,“嘉琬的,不是我的。”
“既是嘉琬公主的,你如何敢碎嘴议论?”
盛霓和韶青对视了一眼。韶青不知真相,只觉今日哥哥出面训斥宝慈有些反常,盛霓眼中却全是一言难尽了。
就……挺尴尬的。
宝慈见太子居然因这种小事动了怒,心中惴惴,又想起昭政殿审那日太子是劫了谨王的迎亲队的,这前后关联起来,原因呼之欲出。
宝慈暗道一声晦气,将头埋地低低的,“太子哥哥教训得是,是宝慈不懂规矩,冒犯了嘉琬公主。”
“下不为例。”景迟冷冷地留下一句话,继续往前去了。
盛霓和韶青也不去触他的霉头,手挽着手也快步离开了现场。
不知是不是今日运气特别背,盛霓更衣回来,又碰到了程菁菁。或者说,是程菁菁打听到盛霓的去向,专程候在附近。
在全京城的贵女圈子里,韶青最厌宝慈和颐华两个郡主,位高而跋扈,又处处针对霓霓,韶青见到这两人便心烦。
眼下程菁菁为何来找盛霓,想一想便知道了。小满婚期那日,程菁菁和盛霓一同出嫁,但被太子生生叫停,之后未婚夫便下了大狱,程菁菁一场美梦在临近成真之际碎了满地,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来找盛霓报仇。
当年嘉仪公主出殡那日程菁菁做的毒辣之事,韶青还没忘呢。
韶青拉着盛霓想直接无视程菁菁,程菁菁却早有预料,先开了口:“方才,有人画出了一幅太子天女图,你们可去看了?”
太子天女图?
事关哥哥和霓霓,韶青到底还是停下了,盛霓果然也对这幅画产生了好奇。
程菁菁道:“方才在金明池边,礼部的一个小吏画出一幅太子天女图,太子瞧见,便收下了那幅图,赏以重金,还提拔了那个小吏。看来你们方才没赶上。”
太子做了什么,盛霓不想听。
盛霓冷冷地道:“你若是来清算小满那日之事的,本宫失陪。”
程菁菁却立即放软了语气,“不是不是,颐华只是想同嘉琬殿下说几句话。”
这倒奇了,程菁菁从前在燕京横着走,何曾有过这般低声下气的时候。盛霓这才留意到,她的神色十分平和,丝毫没有往日的敌意。
盛霓却没有空闲和兴致与她耽搁,正过身子道:“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吧,本宫听着。”
程菁菁看了看周围,显然不满意这等公开之地,但所幸此处人并不多,程菁菁咬了咬牙,也只得依从盛霓所言。
程菁菁朝盛霓福身一礼,“颐华特来向嘉琬殿下道歉,从前都是颐华不懂事,做了许多伤害嘉琬殿下、有辱庆国公府门楣之事,颐华不敢奢望殿下原谅,只求殿下能收下颐华一点心意。”
说着,程菁菁身后的婢女奉上一只螺钿漆盒。且不论里面装的是什么,单是盒上的繁复工艺便已价值不菲了。
婢女打开漆盒,里面放着一支样式古朴的金钗,简素大气,用料上乘,瞧着颇有些传承了。
“这支钗是件古物,是曾经大凉朝皇宫中流传下来的,手艺和风格如今都已没有了,我听闻嘉琬殿下素爱古朴之风,便将这支钗找了出来,聊表心意,还请嘉琬殿下收下,算是……算是接纳我一点歉意。”
盛霓没动,只问:“你这又是为何?”
程菁菁知道若不把话说明白,盛霓是不会收下的,她抬眼再次四下望了望,上前靠近盛霓一步,声音也压低了些。
“若我最初如愿嫁与了谨王,死的,便是我了。”
程菁菁说得恳切。
“就算那日我嫁入谨王府为侧妃,日后也难保不会变成一块随时舍弃的垫脚石。嘉琬殿下说得对,他,只是我的一个幻想,我并不了解真正的谨王,满心里除了完美的影子,便只剩求而不得的滋味,那并不是真正的喜欢。这一切,都是浮生大梦一场,幸而梦醒,不曾坠入深渊。所以,我要谢谢你,嘉琬。”
盛霓看着程菁菁,见她眸底澄澈,是真的醒悟了。
“我知道自己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嘉仪殿下。”程菁菁低下头,“从今往后,我想活出新的人生,再不做过去执迷不悟的程菁菁了。嘉琬殿下贵为公主,自然万事顺遂,但若有用得上颐华和庆国公府的,颐华定鼎力相助。”
倒是个言语直率之人,抛去曾经的恩怨不谈,盛霓欣赏她这份敢爱敢恨的爽快和及时抽身的勇气。
盛霓收了她的古董金钗,只道:“来日方长。”
谁和谁都不是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是永远的敌人。既然颐华拿出诚意,盛霓也不介意暂且接纳她的道歉。少一个对立面,终归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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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霓每日都在盼着三司会审的最新消息,却等来了延帝召她一同参观皇陵的邀请。
大延皇陵自景源登基第三年开始选址动工,已修建十年,据说花费了六百万两,仍在不停完善。
不知延帝想起了什么,忽然有兴致去督查崇丘皇陵,还叫上了盛霓。
也难怪会喊上她。新皇陵里至今一共葬着三位皇族——太后,皇后,谨王妃。
此番前往崇丘,延帝大约是觉着自己从前待太子过于苛刻,不敢放太子留守宫城,又或许是因为旁的原因,总之也带了太子同去,以显亲厚。
盛霓的车驾与延帝??卤簿和太子仪仗都相距很远,一路清净。
崇山在燕京以东,大部队直到次日午后才终于抵达。果然是风水绝佳之地,山清水秀,龙脉绵延。
盛霓跟在后面,只见新皇陵布局严谨,神道庄严,建筑错落有致,石象、石马等雕像林立,栩栩如生。步入陵寝主体,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肃穆又奢华。
再往里,盛霓便不愿去了,阴气重,又湿冷,她只想到神像前去同姐姐说说话。
本以为会忍不住哭出来的,可是盛霓发现自己此刻的心情格外地平静。此处明秀清净,燕京凶手落网,那些曾经以为千难万险的大山已都在身后,前方再也没有生死忧患和血海深沉了。盛霓心中再无挂碍,只觉前所未有地平和安宁。
“姐姐,阿霓长大了。”盛霓对风说。
风会带着她的话穿过深林和原野,飞到天上,带到姐姐身边。
“谁?”
盛霓霍然回头,此处极其清净,本该连守卫都没有,却传来了脚步的动静。
参天古树后,那人似是无奈,转出身来。
“孤见你一人在此,连晚晴也不在,怕你危险,便跟了上来。”
景迟今日穿着明红色提花锦长衫,腰佩金玉,貌如画中仙君,此刻被盛霓抓包,却像个刚入学的小书生一般低下头,有些心虚地解释。
盛霓一丝不苟地行过礼,纳闷:“太子哥哥不必伴在圣上左右吗?”
景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父皇踩到一块松掉的砖石,崴了脚,正在歇息,孤便得了空,想来看看你,却发现你自己一个人走开了,叫孤好找。”
盛霓言简意赅地“噢”了一声,并无别话。
“阿霓,我是来同你道歉的。”景迟神情认真。
盛霓明白他要说什么,下意识别过身去,是个明显拒绝的姿势。
景迟幽邃的眸中几乎压不住情绪,“难道在阿霓心里,只有阿夜,没有景迟吗?可是,孤就是阿夜,阿夜就是孤。阿夜能为阿霓做的,孤都可以;阿夜不能为阿霓做的,孤也可以。”
“这不一样。”盛霓闷闷地道,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景迟心中还记着徐晏提点他的话。
“阿夜的心意,就是孤的心意。阿夜这个身份是假的,但在情分上,阿夜从未说过半句虚言,字字天地可鉴。”
如此滚烫的一句话,他在皇陵这种地方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盛霓简直没耳朵听,真想冲过去将他那张肆无忌惮的嘴捂住。
盛霓不自在地睨了景迟一眼,“太子哥哥是不是该注意场合?”
“君子慎独,这些话在哪里都说得。便是在启元殿上,也说得。”
盛霓羞恼地捂住耳朵,耳尖连带着侧颊,全都热热的,让人难受!
景迟却以为她不信,几乎有一瞬的束手无策。他干脆上前两步扯下盛霓的双手握在掌心,不许她在捂住耳朵,“你听着,孤心悦于你,便是为你死了也甘愿。梁梧生那一箭射过来,孤不是因为要伪装侍卫身份才用身体挡下的,你明白吗?”
盛霓挣扎不出景迟的桎梏,只得面颊滚烫地瞪着景迟。
景迟的脑子大约是落在了东宫,见盛霓居然气到小脸通红,愈发焦急,“孤要怎么说你才肯相信?”
景迟松开盛霓,动作飞快地解开领口的珠扣。
盛霓赶紧捂住眼睛,“你你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