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在此纠结。”迟问重新理了理发冠,“仙妖人鬼,殊途同归,日月星辰,各自光彩。”
她说得文绉绉的,袋袋却反而品出了些意味,因为袋袋其实年纪很大了,而年纪很大的启境人说话就是这个味。
没错啊,人会妖化,妖会入魔,神子能堕往地府,修罗也能在神殿为主,不必定性,不必纠结。
像是姒姒夫人这样的案例虽然少些,但现在想想,袋袋也能有感悟了。
有的人她就是天生过分“优等”,或是太善良,或是责任心太强,或是过分勇敢,或是太过聪明。
这些本是好事,是优点,可惜运气不行,她没有匹配到一个同样好的外环境,或是内心境。
于是乎优点成了异点,是为反常,是为妖。
可生得普通就能活得轻松吗?又不见得。
纠结什么呢。
“那主人为何还要把她杀掉?”袋袋转不过弯来,它看了姒姒夫人的梦,便代入了姒姒夫人的身份。
“她吃人,屠城,囚禁自己的妹妹,利用祭典折磨百姓,还故意损毁他人——也就是我——的私有财物。”迟问领着小口袋走向地宫入口。
“噢,对噢。”小口袋把事实给忘了。
入梦真可怕,它身为物化灵都只是看了这么一会儿便代入了秦殷,何况路笺,他进的是自己的梦,真实经历过的梦。
“主人快去救他呀!”袋袋着急,海风把它的鸡窝头吹得凌乱。
“在救了,你待这上面看着梦玩,我下去找找。”迟问说完又指了指姒姒夫人的残骸,“这个东西先不要动,万一有什么事,你整个收起来。”
“这里面有什么?”袋袋严阵以待。
“我的碎片。”迟问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摊子姒姒夫人的残骸说来也不算残,因为迟问根本就没动她,迟问只是直接取了她的魂魄。
她是自己看起来就很残,跟迟问没什么关系。
袋袋往前一凑,与迟问一块儿歪了歪脑袋,又同时叹了口气。
蜃妖的原型自然是蛤蜊,而蛤蜊的内里部分本来就不符合常规审美,更何况姒姒夫人常年吞噬月流丧念,并用这些丧念配合金灵脉,日日毁损鸱吻的神体。
渎神是有代价的,她如今只是面目全非而已,还是得益于自己祖传的金灵脉【守】的能力呢。
“有那么点子太过恶心了,主人。”袋袋很是不忍地找出了自己粉红色的小铲子,想借给迟问,又不太舍得。
“确实。”迟问也想不到,他们竟然这么对待自己的神体。
放在大蛤蜊里?这叫什么阴间趣味!
天境还能不能有点档次了?
“看开一点,主人,你这多少也算颗珍珠了。”袋袋宽慰,甚至还想背一句关于珍珠的诗,奈何半句也想不起来,只得作罢。
迟问勉强一笑,摆了摆手,直入地宫。
袋袋知道自己武力值有限,而地宫之下虽应该只有人鱼而已,但可怕的并不是云落的人鱼,而是入梦的路笺。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乱局啊,内里又有几分是主人自己的设计呢?袋袋帮不上忙,只能乖乖继续把姒姒夫人留下的梦给读了。
梦里的时间又往后再拨了拨,姒姒夫人妖化为蜃以后,梦就更加窒息了。
她的视角变得时而扭曲,时而跳跃,体感又时而黏腻柔软,时而粗糙坚硬。
屠城吃人的那段袋袋没有细看,但确实是她没错,妹妹没有参与,可云落岛的人鱼竟然参与了。
姒姒夫人坐在城墙上生啖尸骸的时候,人鱼们也在底下的护城河里与她一同分食着月流小镇的无辜百姓。
那为何流传出去的故事,包括受害者本身记得的故事,皆只有姒姒夫人,亦或者说皆只有被称为姒姒夫人实则是妹妹秦奺一人,单独参与了这段惨案呢?
其解也在人鱼。
云落岛的人鱼可不美好。
他们分为两个族类,食人人鱼,和,食鱼人鱼。
不言而喻,自然是一支吃人,一支吃鱼。
吃人的这一支人鱼可以沟通死者,还能通过死者的魂灵潜入他们的梦境,再由他们的梦境寻到思念他们的亲缘,由此再入另一人的梦境。
而吃鱼的这一支人鱼嘛,倒是不能入梦,但他们能够造梦。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见过的、没见过的,这些人鱼都能凭空创造出来。
是以这云落岛也是个现世梦工厂了,如若谁不幸被食人人鱼啃上一口,吃上一块肉,便会被标上记号,由此任其入梦探索。
或小小修改梦境,或肆意置入梦魇,反复多次的话,难免就会因此产生被修订过的记忆。
最简单最直接也是这群人鱼最喜欢做的,便是造出一个云落岛很美好的假想梦境,骗那些未曾来过的人,快些来玩玩。
月流小镇之所以成为旅游胜地,难说没有这些人鱼的功劳。
至于后来的蜃妖姒姒夫人嘛,锦上添花罢了。
她的能力主要在于金灵脉的运用,以往她困住的是自己,但异变之后她转到了另一个极端,她酷爱困住他人。
首先自然是妹妹秦奺,然后是月流小镇的镇民,最终连云落岛的人鱼也没有幸免。
而人鱼们从与之合作(吃人)的关系变成了被囚,自然不服,于是乎展开反击,靠入梦改梦开始往外传月流小镇与云落岛的怪谈。
只是人鱼多年来聚此小岛生活,血脉边界也不太明朗,非人非妖亦非动物,故而不太懂爱恨,也没有执念,还分不清双胞胎姐妹,更是没有几只能说人话。
所以,最终脍炙人口的惨案凶手,竟归结到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加害者身上。
姒姒夫人?
袋袋只能勉强地理解为四殿下加秦奺加镇长大人的乱炖。
没错没错,这里头四殿下蒲牢的戏份可不少,只是根本没有人为姐姐秦殷解释四神子的存在,所以关于他的部分,还得见了妹妹秦奺,才能更清楚地解析。
袋袋只知道蒲牢最后一次借姐夫之身来云落,肯定是为了鸱吻的神体碎片而来。
他也许还算在乎秦奺,但他肯定根本不在乎秦殷,于是很顺手地用丈夫的身份借了蜃妖的能力,将鸱吻的神体碎片置入了她因屠城吃人后,进一步异化妖变的身体。
然后再以每年的祭典为养料,把蜃妖养在云落岛,说服其年年为他消磨老幺的神体。
至于奖励嘛,姒姒夫人身后的人鱼地宫,便是蒲牢用土灵脉为她打造的。
原型为何?
竟是蜃妖的贝壳。
那蜃妖为守一方百姓,把他们拆吃入腹,为守这一岛人鱼,又不惜以身为宫,她继续担住了守护的重担,不管是以梦为牢还是以尸为瓮,她都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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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宫之下,人鱼秘境。
袋袋读得晦涩窒息的梦,迟问刚才只用须臾便消化完全了,她觉得自己多少也是有些病病在身上的,所以理解起这些非常规思路来,十分地畅通,甚至说畅快。
到底是一条生产线出来的神子,哪有他们几个邪暗反,唯独迟问伟光正的道理嘛。
她不介意。
她甚至还得感谢自己拥有与天境其他神子一样的脑回路,以至于他们在想什么,要搞什么事情,她都能够及时且正确地弄清楚。
就比如这云落岛吧,蒲牢最后一次来,是因为鸱吻堕神之后碎片掉在了这里,那他之前又为何来呢?
他之前来做的事,肯定便是鸱吻决定把神体碎片掉在这里的缘由了。
迟问迫不及待想要知道。
她可不喜欢未确,这也是她与老三嘲风都喜欢到世间游乐,却又非是同一类、玩不到一起的缘故。
嘲风喜欢冒险,喜欢惊喜与收获,而鸱吻喜欢掌控,喜欢定论与征服。
迟问脚下生风,拦路的人鱼直接开斩,生鱼片甩得整个地宫流光溢彩,竟是别样景致。
她手里的海灵石一直在用神魂试图联系迟问,可她不理。
她只偏用对方听不到的口头言语调侃他,“四殿下困了月流亡魂数十年,眼下不过是尝了不到半宿的折磨罢了,怎就受不住了?”
“还早着呢,毕竟我顽劣不堪,死性不改,玩心很重的。”
她笑着往前,终于找到了一个除了人鱼,还有别的生灵的房间。
但那里面不是路笺,而是秦奺。
姒姒夫人的妹妹。
二十岁年轻女子,与四殿下有旧,但不知在此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的,妹妹秦奺。
她被囚禁在了一堆半透明椭圆物质中,迟问随便踩爆了一个,是鱼卵。
鱼卵污浊黏腻,而秦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周围全是海灵石。
“来的是……九殿下啊。”
秦奺抬起眼眸,看向了突然闯入的迟问,神色有些失望,又带点释然。
她似乎能猜到迟问的到来,自顾自点了点头,“那他不会来了。”
“蒲牢啊?”迟问拍拍笑酸了的双颊,“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来了。”
她拿出那颗海灵石往上抛了抛。
“九殿下与我想象中的模样,差不多。”秦奺笑得很淡,她应该已经很久不曾与人说话了,声音沙哑生涩,吐字的发音也不太对劲,但勉强还是能辨析的。
“你与我想象中的模样,差得倒是很多。”迟问从来不曾听蒲牢谈论过世间,这位秦奺姑娘,她自然是不识。
只是她刚才在秦殷的梦里已经见过了此人,那会儿的她还是个皮肤晒得很健康,眨着桃花眼,笑得潇洒肆意的姑娘。
而如今却是脸色苍白,目光涣散,连话都说得零零碎碎的疲惫囚徒。
但秦奺变化最大的可不是这些,常年被困在地宫、被“守护”的她,已经异化成了一尾渴望出逃、破梦入世的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