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慧英洗菜回来,看见杨语卓湿着一只鞋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
她习惯性叹了口气,端着白菜走进去,和她并排坐在坎子上。
“闺女儿,我知道你和周尹关系好,但那孩子本来就不属于咱们村,他迟早是要走的,早走早好,尤其是对他来说,留在这里是没有前途的。”
杨语卓沉默良久,在吴慧英要起身做饭了才突然开口问她,“妈,周尹是被拐卖到我们村的吗?”
吴慧英立马竖起一根食指,抵着嘴唇长长地“嘘”了声,“闺女,这无根无据的话咱可不能乱讲!”
“不是乱讲,我这不是在问你嘛。”杨语卓起身拍了拍裤腿,那一身轻松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吴慧英脸色变了变,眼神飘忽不定,“这、这我上哪知道去……”
……怎么可能不知道,吴慧英也算农村情报网的核心成员之一了。
“村子就这么大点儿,多少也听说过一点吧。”杨语卓从吴慧英手中接过竹箕,和她一起走进家门,“比如周尹是哪年来村子里的,怎么来的之类的。”
吴慧英抿着嘴唇,进了屋,把门关上了才说道,“周尹大概六七年前就来的了,至于怎么来的……村上应该也没人看着,总之,大家头一回见他他就已经在张结巴家了。”
六七年前……那时候周尹不过十一二岁,离家出走也跑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离家出走,也不该选中张结巴做爹。
杨语卓猜测:这小孩不是偷来的就是拐卖来的。
她刚刚坐在台阶上想了半天,也大概想明白了。
周尹今天凌晨那会儿就是来找她道别的,所以才会表现得那么反常。
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杨语卓想,兴许是怕打草惊蛇吧。
如果他真是被偷来的或是拐卖来的,张结巴不会允许他走的,所以他趁乱躲了起来,然后找到来开会的那些领导们,最后和他们一起离开。
有一点杨语卓没想明白:周尹和这些领导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会愿意连会都不开了,直接带他走?
他们先前做家具时,周尹确实存了一些钱。
但那些钱应该还不够请得动上头当领导的人帮这个忙。
想再多也不会有个结果,杨语卓决定把重心放回自己身上。
吃晚饭时,她提出了自己要外出的想法。
“去外面?你不是昨天才从县城回来嘛,又去?”吴慧英显然没理解她的意思,夹了片白菜送进嘴里。
杨现说,“年轻娃儿爱玩很正常,但你一个人出去我们不放心。”
“爸,妈。”杨语卓放下碗筷,告诉他们,“我说的外面不是镇上,也不是县城,我想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
“更远的地方?”吴慧英瞟了她一眼,“还能去多远,你也想去你外婆家住一段时间?”
杨语卓摇了摇头,郑重地告诉他们,“我想去省外瞧瞧。”
杨现和吴慧英都不说话了。
一是因为震惊,二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知道自己这个闺女很有出息,也知道作为父母应该全力支持女儿的决定。
但他们下不了这个决心。
他们家一共四个小孩儿,大姐已经嫁出去了,老三和老四又在学校里读书,留在家里的只剩杨语卓。
杨语卓要是再离开家,这个家里就只剩他们两口子了。
除此之外,他们更多的是不放心。
他们两口子也从未到省外去过,不知道到底有多远,也不知道坏人多不多。
万一他们家闺女遇到了不善良的人,到时候离家又远,父母和兄弟姊妹谁也帮不上忙……
但同时他们心里也明白,杨语卓到了这个年纪,既不愿意结婚,也没机会继续读书,继续留在村里也没什么事可以做,出去见见世面也不错。
加之杨杰外出打工回来了,现在村里人对去外地已经没那么排斥了。
“再多考虑一下吧,小丫头。”杨现说,“爸知道,你就算到了外地也有养活自己的本领,但你毕竟是个小姑娘,一个人走哪儿都不安全。”
吴慧英想了想,“要不,你先把婚结了,两口子一起出去,以后有个照应?”
她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已经自顾自安排起来了,“就这么办吧,我明儿去镇上问问,打听一下小李成家了没,如果还没有,可以试着处一处……”
“小李?”杨语卓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小李”指的是李建军。
“……”她一阵无言,“妈,这都多久前的事儿了,你怎么还挂着人家啊!”
“我挂着他怎么了?”吴慧英说,“人家小李多好一人儿!长相周正,办事又牢靠,还在供销社里工作,哪里配不上你了?”
“没说他配不上我。”杨语卓耐着性子说,“你也说了,人家在供销社里工作,人能丢下这么好的工作,跟我上外面去打工吗?”
这下吴慧英可真有些犯难了,她呢喃道,“倒也是。”
“先到这儿吧,改天再商量。”杨语卓只是给了预告,也没打算一顿饭就把这事儿给定下来。
……
时间不紧不慢地到了街天。
同时也到了杨杰,张结巴,和花春三个人还债的日子。
天都已经黑透了也没见到三人的身影。
杨现把门关上,给大门上了闩。
“看样子今晚不会来了,明天我们上门去要。”他说,“这一步无论如何也不能退,不然以后真要骑到我脑袋上来拉屎了!”
吴慧英和杨语卓点头。
一家人准备洗洗脚睡觉,煤油灯才刚吹灭,木门就被敲响了。
“现哥,睡了吗?”
是杨杰的声音。
杨语卓擦了根火柴,又把灯点亮。
杨现开了门,都没给三人一个正眼,“进来吧。”
欠债的是三个人,送钱上门的是五个。
剩下两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当天在场的人当中的一个。
杨语卓叫不上名字,但她认得这张脸。
村里有什么需要聚集的大事儿都是这个人来主持的。
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过书的人之一,经常在红白喜事上坐挂号登记那儿。
“张结巴,你请证人也该请一个公正无私的。”反正跟村里也沾不着关系,杨现一点不带巴结人,也不怕得罪人。
村长当时脸色就有点难看,他搓了搓掌心,“你的意思是我不公正?”
杨现一点也不怕,“全村人都知道你和张结巴是亲戚关系,公不公正你自己不是最知道吗?”
村长没想到他会这么不给面子,有点尴尬地搓了搓膝盖,“你放心,我既然来做了这个证人,肯定公平公正。”
杨现没搭腔,今晚这事儿怎么也得白纸黑字落个字据,证不证人的也无关紧要。
再说了,除了村长,这不还有一个证人呢嘛?
一个人瞎就算了,还能两个人都瞎?
“既然你们都上门了,钱应该凑齐了是吧?”
杨现的话刚问完,张结巴就慢吞吞地把手伸进了口袋。
兴许是儿子不见了的缘故,张结巴这几天以来面容憔悴了不少。
本就嘴歪眼斜,容貌难看的他这会儿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也苍白开裂,一句话说得哆哆嗦嗦。
“我、我、我借了些凑着,你、你点、点点看。”
说着,他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理得整整齐齐的钱。
应该是在来这里之前已经点过了。
那点没用的自尊心使张结巴对自己挨家挨户卑微借钱的事情绝口不提。
但村子就这么大,有点什么消息,只需要去水井边洗个菜,或者洗件衣服,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听村里的妇女们说,张结巴前几天拄着拐杖在村里挨门逐户地敲门,几乎快把全村都借了个遍也没凑够钱,最后他又杵着拐杖去了趟镇上,不知道找的哪个亲戚,总算把剩下的钱给他补齐了。
这事儿这么整了一遭,张结巴和杨杰两口子被收拾惨了,同时,全村都晓得了杨现一家人的脾气。
纷纷暗自在心里清楚了:杨现一家好相处,但不能欺负。
杨现先卷起袖管才把钱接过来,两只胳膊伸得很直,完全不和衣服沾边,“麻烦二位证人看清楚了,这钱我是在你们两位眼皮子底下数的,多了少了都跟我没关系。”
几双眼睛同时盯着,杨现一张一张数出声音。
正正好好400块。
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杨杰连忙把自己的400块掏出来,交到杨现手上,“现哥,这是我和我媳妇儿那部分,也请你点一点。”
杨现点过钱,看了一眼杨语卓。
杨语卓起身进了堂屋,过了一会儿就把纸笔拿了出来。
“落个根据吧,省得以后扯皮。”杨现说。
字据还是杨现写的。
只不过这次念的人换成了来得那个证人。
他说话的嗓音中带着明显的地方口音。
但杨语卓分神想到了周尹。
如果离开这里是他想要的,那她祝他天高海阔,万事顺意。
手印往白纸上一盖。
杨芝麻的事儿就算结了。
杨现在这时突然把那800块分成了两份400,又递回张结巴和杨杰手上。
“???”两人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吴慧英也完全愣住了。
“相信教训你们已经吃够了。”杨现慢条斯理地说,“这钱我还给你们,从今天起,你们仨,欠我杨现家一个人情。”
杨语卓也错愕片刻,很快明白了。
钱拿在手里,总有用完的一天,人情欠在心里,是还不完的。
这三人将永远背着这个人情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