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
此时是丑时三刻,我刚从梦中醒来,我又梦见了你。
梦中你我原本素不相识,在人间青山书院相遇,皆为求学远道而来,那是一个开明的时代,女子亦可入书院读书。
梦中你名流云,我名山月。流云个头比山月高许多,夫子却让他坐在了山月的前面,因以听夫子授学为主,座位前后倒也无妨。
梦中时光斗转星移,转眼过去了三个月,不知不觉间,山月上课无心听讲,总喜欢盯着流云看,看他挺拔的坐姿,乌黑的束发,白玉的发冠,浅蓝的衣纱,看着看着嘴角就浮现出一抹笑容。流云每次觉察后总会回头提醒山月:“看书,听夫子讲!”山月每次都乖巧地点头道:“知道了。”随后依然如故,流云虽不再回头也能感受到背后那双调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只能无奈地轻轻摇头,山月看到后嘴角的笑容像水纹一样向四周扩散,流云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每日习完课业,年轻的学子们总喜欢结伴嬉戏,男子喜欢蹴鞠、练剑,女子喜欢荡秋千、踢键子、偶尔也比比剑。每七日夫子会主持大家抽签,分为两队拔河,夫子总说等我们离开书院,尘俗的枷锁便会令我们变得循规蹈矩,在书院只要不违礼法,大家尽可任性而为。青山书院建在山顶,前有茂林修竹,后有瀑布幽泉浅溪,由夫子和六位教习传授诗书礼乐之道、刀剑之术、琴棋书画之艺,每三年收纳弟子一百,分为天、地、玄、黄、赤五班,每班弟子二十人,除在山上授课,夫子与教习,也轮流带不同班的弟子到山下乐游城观世俗之事,寻人、事、景,让弟子们各抒己见,弟子们称之为乐游山论道。
流云山月在天字班,每次乐游山论道,山月总喜欢与流云对着干,每次都把流云气到不想说话。一日,夫子带着天字班弟子寻了湖边茶馆作为论道之地,然后夫子和弟子们,就盯着茶馆外往来的人群,寻可论之事。
不久,目标人物出现。一对相貌姣好的青年男女走到茶馆前卖钗环的小摊处,女子挑起了珠钗,男子觉得无趣,转身看到一妙龄女子经过,不禁看入了神,妙龄女子在一处糕点摊驻足买糕点,男子在少女身上移不开眼。
同行的女子拿起两只珠钗想让男子帮忙挑选,一回头见男子正出神地看着少女,倒也不发作,只是将珠钗放回原处,打量着男子入神的模样,再看看不远处的少女,脸上的神情没有愠怒,倒有几分想要打趣的模样。
夫子小声问众徒:“你们说此女是这男子的姊妹亲人,还是娘子?”
众徒说法不一,这边有徒小声答道“看这位姑娘与男子面容有几分相似,应是姊妹”,那个又说:“不见得,可别忘了世上还有夫妻相一说,素不相识的男女结为伴侣,朝夕相处,同吃同住,样貌逐渐相似的不在少数。”
山月拍了一下身旁的流云,问道:“你说呢?”
流云反问道:“你说呢?”
山月给了他一个白眼,“明明是我先问你的,每次都反问我,真是个狐狸!”
流云道:“反正我说什么,你都喜欢唱反调。我看你的眼神,便知你已猜对,为了让你赢,就让你先说,我附和你,算平手。若我先说,你肯定反着说,你输了又要不开心。”
山月双手托着下巴道:“虽是歪理,倒也有几分道理,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夫妻!”
夫子闻声道:“何以见得?”
山月小声道:“看那女子眼神狡黠带着几分打量和几分严厉,若是姊妹看到自家兄弟花痴,也只会觉得好笑,哪里会是那般神情!”
话音刚落,只见那买糕点的少女选好了糕点离去,男子看少女走远,还伸长脖子望着少女的背影,直到少女转入一家店铺,男子才如梦初醒,还忍不住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身旁的女子道:“可惜至极,如此佳人,若能娶回家定是一桩美事!”
男子点头附和道:“那是自然,当真可惜!”
女子又道:“公子可曾娶妻,能否娶这佳人?”
男子摇摇头道:“家中已有老虎,不敢妄想,看看罢了!”说着回过头来,发现女子正盯自己,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干笑了两声,自嘲道:“夫人莫恼,为夫实在是不可饶恕,今日夫人就是把整条街都买下来,为夫也不眨一下眼睛。”
女子冷笑一声道:“夫君果真了不起,银子多,可不是谁都能买下一条街的!”
男子作揖道:“为夫给夫人赔礼了,我的银子就是娘子的,不敢自大,夫人常常教导为夫钱财丰厚,更要知惜福,不可自用。为夫觉得若是买下一条街,这一条街上的商户也能挣些钱财,也算是福泽同享了。”
女子脸上看不出是何心情,平静道:“夫君真是深明大义,可知何为非礼勿视?”
男子笑道:“食色性也,为夫虽多看了其他女子几眼,也只是目之所需,情不自禁。”
女子微微笑道:“夫君此话有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男子笑道:“夫人海量。”
“夫君刚才说,家中已有老虎是何意?”
男子不禁哈哈大笑:“老虎乃山中之王,百兽敬畏。在夫人眼前,为夫便如那山中小猕猴,夫人自然是山中王者。家中有虎,自然是为夫对夫人的敬服。”
女子舒心一笑道:“夫君已自比猕猴,若再追问下去,倒显得为妻小气了。”
男子赔笑道:“夫人心宽似海。”
女子未再追问,二人相视而笑携手前行,随后跑来了四五个仆从跟在他们身后,其中一年长仆妇擦着汗道:“少爷少夫人,真是让老奴找的好苦啊,怎的又甩开我们?”
女子看着老仆妇边说边擦拭额头汗珠,笑道:“辛苦您老了,我与夫君多日未曾出门,不觉走快了些。前面便是松红楼了,出门大半日了,也该用茶点歇息片刻,待精神养足了,您老帮我一起为老夫人挑些称心的点心吧!”
老妇心悦道:“是,多谢少奶奶恩典。老奴别的不敢说,挑老夫人喜欢的点心倒可胜任。”
男子笑道:“那是自然。”
身后的几个年轻仆从笑道:“王妈妈又开始卖瓜了。”
主仆几人一起笑了起来,随后谈笑着去了松红楼。
夫子笑道:“山月果然好眼光!”
山月乖巧道:“夫子教导有方。”
流云笑着摇摇头,山月顺手推了他一下,示意他休要再笑。
夫子轻轻嗓子道:“今日论道之题便是——夫妇之道”,随即看向山月道:“山月眼光颇为犀利,不如你先说说看,何为夫妇之道。”
山月站起身来,先向夫子行礼,随后道:“自古世无定法,时移势易,难以一概而论,夫妇之道亦如此,然伦理纲常,代有承继,如今之世,正是门当户对盛行之际,亦有高门选寒门贤者结亲,若两姓相合,根基深稳,夫妇二人彼此敬爱,男子正心修身,女子严慈治家,即使不能心心相印,也可一世举案齐眉。此乃世俗良缘。
然世事难料,若分而论之,良缘各有其类,山月以为夫妇之道,若是门当户对者,当守住一个“义”字,若是高门选贤结亲者,当守住一个“礼”字,若是青梅竹马者,当守住一个“情”字,若是一见钟情者,当守住一个“忠”字。”
夫子捋着胡须道:“愿闻其详。”
山月继续言道:“门当户对者,家世相当,所受教化相似,行事作风有定法,两家来往人情顺达,夫妇二人与双方族人相处,只需坚守正道,公正待人,便可少许多俗世烦扰。若二人亦可彼此体谅、敬重,两族亲友、夫妇二人皆有道义,即使遭遇家族风浪或男子纳妾,也能不离不弃。
高门选贤结亲者,家世一高一低,地位、财势、家教皆迥异,高者易傲而无礼,低者易卑而生怨,若高而好礼,低者不生怨,以礼还之,便可相安无事。以礼为约,也可不见世间夫妻之凉薄。
人之一情,一念而起,如种子入土,若能以累年真情灌之,便能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若一念而起,未有后续缘分牵连,或能久存心中偶尔痴念,终如水上浮萍,微弱似无。青梅竹马者,自小情根深种,熟识已极,待成婚后,他日男子对女子色衰而爱迟,女子对男子累有失望,若能顾念多年情谊,想也不至陷入难堪之境,即使爱不如初,亦能和睦终老。
一见钟情,虽是初见,但必非瞬间缘起,既彼此一见入心,定有相吸之处,譬如气质、样貌,亦或难以言明却足以撼动心神之处,此不可言,各自喜好早已滋生于未见之时,于初见之日,瞬间迸发。若得双方尊长属意缔结姻缘,则事半功倍。然人性难测情浓易逝,似水流年容颜易老,一旦尝过深情的滋味,漫长岁月逐渐寡淡的感情更消磨人心,此时若守住对彼此的忠诚,不被乱花迷眼,不为俗事磨心,即使平淡亦可笑看繁华,浅吟岁月。
大千世界,人分万种,其性不一,山月也只能大致分而论之,未免有点大而无当。请夫子指点。”
夫子点点头笑道:“山月所言四类夫妇,分守义、礼、情、忠,颇有道理。你觉广而论之大而无当,不如造对夫妻,以此为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