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真的,非常好吃。
不出一会儿工夫,白瑶啃完了一整只野兔。她回味悠长地砸吧嘴,惯以为不少人伺候的流沙之主,居然在野炊自成一派且登峰造极了。
野兔是白瑶早年游历时最好的伙食之一,天下人对于野味的烹饪手法大致相同,只是火候和调味有所区别。就像她爱撒孜然辣子,而卫庄的烤野兔口味醇厚,里面大概涂了罕见的香料。
卫庄丢给她一只崭新的水袋,白瑶拔开封口,甘甜清冽的泉水冲掉了口中的烟熏味,她还沉浸在对醇厚野兔的思考,水珠失神地顺着嘴角滑下。
她擦干嘴角的水渍,本来做好内伤加剧的准备,这会儿倒觉得这个想法有些歹毒...但鬼谷的那碗白粥,味蕾说它还历历在目,并且它还没有因为一只烤兔子就完全放下戒备。
...也情有可原吧。
卫庄看她吃的狼吞虎咽,腮帮子小鼠似的动得飞快,应该还算对胃口。他低头弄散燃尽的火坑消除生火外的痕迹,白瑶看他低头收拾才后知后觉,“我刚是不是把你的份也吃了...”
卫庄起身走回马车,“我不吃。”
“哎?”白瑶也起身跟上,“你这几天...就吃干粮了?”
卫庄用鲨齿拨开树枝,“远行途中少食荤腥。”
白瑶愣了下,行路之人少生火,这是寻常行脚商都懂的道理,自己精致度日许久,这些行规竟像前尘往事般几乎淡忘了。
微妙的落差很快被内力恢复的喜悦取代,泉水清澈,烤兔香酥,哄的她此刻神清气爽,走路也不禁一蹦一跳的。
卫庄余光中一只好似有只黑兔尾随在后,将鲨齿放在车上后,他从随行包袱里拿了些东西出来。
白瑶眼尖,“此处泉水清冽,泉眼从方才我沐浴之处去东北方,水深些。”
看着卫庄没入林中的身影,白瑶坐在车前吹着风,如梦初醒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内力融汇在焕然一新的经络间。
数月前,她还打算浑浑噩噩一辈子,未曾想今日会重拾自保之力,那先前的那些计划...该还有更好的谋划了。
大胖二胖都在剑谷,看来回据点之前她要先去剑谷一趟,将自己恢复的消息传给咸阳的渔叔和漠北的单云。如果乱世已如诡谲棋局如火如荼,自己如今有了自保之力,该让渔叔休息了。
蓑衣客当年跟随兄长起家,又辅佐她在咸阳一隐就是十余年,一下出现两个是很久未想起的名字,白瑶心中思绪翻涌。又想到玄翦在外数月,一时还联系不上他,不过虎子这几日算脚程也快赶回剑谷了。
夜幕在前路倒是设有传讯驿站,但自己恢复这等消息,还是由大胖二胖送着安心。线下时局动荡,夜幕被谁盯上都不奇怪,还是多年传讯从未受伤、吉鸟自有天相的胖氏兄弟送的稳妥。
这么一算,胖氏兄弟也步入暮年了。
白瑶看着天上流云翻涌如歌,也该尽快了解这些事,让大伙都下岗享清福了。
可能是她忽视车内夹缝里长剑的红光过久,白瑶正思忖着前路如何走最方便她和卫庄,倏地,面前出现了一人半高的巨大身影,托举着长剑在面前单膝跪地,暗红的身型完全挡住白瑶思绪。
看着单膝跪地的剑灵,白瑶下意识心慌一晌,虽然多年掌管夜幕,但也只在血衣堡时银甲军见她会行如此大礼,“你...如今身处中原,你的力量因远离楼兰而削弱许多,剑灵现身本就消耗巨大,你如此行事,会让我很担忧。”
剑灵还是一动不动的举着长剑,白瑶扶额,听了,但完全没听进去,她倒是忘了这是个冷脸撒娇的倔剑灵。
剑灵现在比楼兰那时所见矮了一些,周身剑气亦消减许多,露出些许剑气遮掩下的形貌。
赤红的暗纹盘布在头上如牛似龙的一对弯角上,须发喷张得几乎遮住面容。
可爱,有点像云梦拉犁的大水牛,白瑶不禁抬手摸了摸几乎与视线持平的发顶,“我休息时让你担心了,谢谢你守护我。”
毫无预兆的,硕大的身型凭空消失了。
而白瑶手疾眼快地接住兀自落下的黑红长剑,重铸后手感一下轻了很多,她敲了敲泛着红光的剑身,怎么躲回去了?
对着日光,白瑶这会儿才有空好好端详这把与惊鸿外形上别无二致的长剑。
来自上古的试剑石居然可以将那柄连卫庄挥舞得都有些过大过重的魔神之剑重铸至此,不仅剑体大变,连手柄都重新熔铸了,实在是瞠目结舌。
方才她以为只是远离龙魂滋养使得剑灵气息减弱,重新端详长剑才发觉,如此重铸完全是剑灵主动激活试剑石完成的,这想必才是消耗的主因。
指腹轻抚过剑身,剑体色如玄铁锤打后漆黑中泛着光泽,剑柄祛除冗余,仅剩如兽眼般的宝石嵌接剑身,和与她手掌相合的握柄。
不发光的时候看着与黑色惊鸿形状无异,宛若双生。
白瑶突然有了些头绪,只有剑灵驱使,剑才会发出红色剑芒,这会儿剑灵躲起来不发作,不发光时剑自然也看着与一般的玄铁剑相差无几了。
若是如此,倒是很好随身携带。
似乎在回应她的想法,剑身闪过一抹狡黠的属于寻常玄铁剑的冷光。
白瑶坐在车前,把长剑平放在腿上,脑中想着剑鞘如何打造,直到卫庄的气息出现在林中不远,她看着车前一边一人的位子,果断将长剑丢回车里。
卫庄一袭寻常人看来跟之前别无二致的暗纹金丝内衬,白瑶却一眼就看得出这身与之前的织法有所不同,暗纹的纹样也变了。
这一路保驾护航的辛苦他了,白瑶示意卫庄坐在另一侧,她坐在掌舵位吆喝吃饱的马儿继续朝官道去。
不过这车裂的乱世,哪还有所谓的“官道”呢?
“我打算先回一趟百越,你什么打算?”马车徐徐而行,白瑶牵着缰绳问边上的卫庄。
卫庄看着天边缓缓升起的城门,白瑶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勾,“若是没什么大事要处理,就跟我一起回去吧。”正好让剑谷匠人好好保养下鲨齿。
“嗯。”卫庄从怀中掏出流沙密报,白瑶按着密报的数目控制车架速度,靠近城门时卫庄看毕,将密报捏碎,齑粉随着马车的反向飘远。
白瑶驱车来此,城中有天香阁的分号,她将车子吩咐给伙计好生置换掉,从阁中借了两匹快马,与卫庄一路策马东行。
不出两日,二人便到了剑谷。
距离上次离开剑谷已经过了大半年,巧的是上次她亦是与卫庄同往,那时是卫庄找来的,还是应石兰的委托。
匠人们喜出望外,特别是见着卫庄,个个神色雀跃,似乎卫庄这个在外面让人闻风丧胆的黑面神,在这却成了喜神。
白瑶猜得到他们在高兴什么,上次来时她与卫庄尚未交心,走时却通了心神,只是因为石兰的事走得急,不然早该告诉他们的。
在匠人后面白瑶看到看似不经意靠在院墙边、叼着一根狗尾草“清冷”望天的姬一虎。
她请锻造匠人为新到手的长剑打一个趁手的剑鞘,不求做工精美,只要成得快、结实耐用就好。还有卫庄的鲨齿最近疏于养护,她也要来拿给匠人去保养了。
在年轻匠人赞叹鲨齿不愧为妖剑时,为首的老匠婆娑着长剑,他很清楚这并非一般的玄铁剑,不过他没说什么,任手下小子们称颂鲨齿的妙,朝白瑶点了下头,白瑶微微一笑拱手相送。
众人散去,白瑶看着姬一虎故意不正过来的视线,挑了挑眉。
既然如此,足尖轻捻,人便成了道虚影朝姬一虎突进过去。
“呔?”
姬一虎狗尾草一吐,要往边上闪,却没想到白瑶早已抓到了他的袖子。
双方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几分挑衅。
刚恢复就来挑战本少?
就怕姬少打不过刚恢复的在下呢~
姬一虎感受着袖子上传来的力道,“呦嗬!”扭身挣脱开。
白瑶也松开手,此刻二人手里都没有兵器,姬一虎听说她跟漠北那家伙学了十成十的体术,漠北体术与中原不同,亮起架势不敢轻敌。
相比之下白瑶站的就松弛得多,她绕着姬一虎踱着步,瞅准姬一虎挪脚的瞬息近身便要扭他左手。
姬一虎哪会放水,撤步侧身让过白瑶半个身子,右手成爪要擒白瑶腰际。
却见白瑶左手蛇似的瞬间绕回来、结结实实地抵住姬一虎手腕,姬一虎以为她要角力,手上刚一用力,却不料白瑶借力从他□□铲过。
姬一虎未料她如此“不守妇道”,慌乱回身的工夫被白瑶一腿扫倒。
他正要打挺起来,白瑶哪给机会,姬一虎倒下她就站起来了,身形瞬间挪到姬一虎身上,一边膝盖用暗劲压住姬一虎的肩胛,另一膝抵住姬一虎锁骨咽喉。
姬一虎较劲想靠身型力气差挣脱,白瑶压在他肩胛处的膝盖微微用力,肩膀传来脱臼前的骨骼摩擦声,姬少从善如流的老实躺在地上。
“...好吧,算你险胜。”
白瑶微微一笑,起身将他拉了起来,“可不是险胜吧,姬公子这下盘不稳的毛病可真是历久弥新啊?”
姬一虎啧了声,看了眼边上的卫庄,视线又定在白瑶身上,上上下下的确认无碍了,长出了口气,“既然你恢复的差不多了,没什么要事,本少过几天就回西域了。”
白瑶知道他不爱王侯之斗,若非自己所求,他是不会在此时靠近中原的,“还真有件小事得请你去跑一趟,晚些时候我去跟你说~”
姬一虎摆摆手,“晚上我让后厨做点好的,有没有忌口?”
自己的口味剑谷厨子是清楚的,那还会是问谁的忌口,白瑶看着卫庄,笑着摇了摇头,“少放辣子。”
她不是无辣不欢么,姬一虎挠挠头,想来是方才恢复口味清淡吧,“行,那辣炒的菜色少做,换成药膳肘子行吧。”
“太行了!”白瑶一高兴忘了自己内功恢复,本想踮踮脚结果一蹦三尺高,她缓缓落下来先愣了愣,然后看向卫庄,对方神色玩味,一副比损到头上对她还有杀伤力的神情。
反正晚上要吃好的,白瑶气鼓鼓地冲去后山了。
后山人烟稀少,只有一处小院,还是当初单独为子婴而建的。如今子婴去世,小院也改成了如今小小的一座衣冠冢,里面安放着子婴的断簪。
那个初见如奶团子的小孩儿,终究没能走出权力争斗。她虽然一路阻止,却也不知这样的结局扶苏泉下有知是否会有所嗔怪。
...那样仁厚的长公子,怕是不忍嗔怪任何人罢。
可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关,自己与子婴的缘分最初是她被复仇浸染的双手强行编织的,即便王储座下荣华易碎,自己当年还是太过自信,以为可以给他编出最好的结局。
她跪坐在子婴的衣冠冢前,对着无字的碑,想起了太多往事。
上次她坐在像这样的一块碑前,还是白亦非在韩都深林中的那处,自己经年未去,那里荒草已经半人高了吧。
似乎是墨家据点众人合力抹消白亦非留给她最后的极阴内力后,她便再也梦不到白亦非了,时过境迁,她的身边离开了许多人,却也走来了许多人。
或许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白亦非梦中声色严厉的隐别,子婴古乐舞终了的拜礼,相见时无知,离别却决然。
这身内力在投靠白亦非时干净的只有鬼谷吐纳术,虽然纯粹,却时时因不够浩瀚犯愁。
后来白亦非托给她一身常人多半凶多吉少的强大内力,她的内力最初像阴冷王蛇豢养的小虎,后来一点点成长,直到王蛇只剩残留的蛇蜕,云梦玄虎亦成年。
但成年玄虎也时有烦恼,担心长的太快惹来不速之客,它一直躲在无人窥探的天堑中,偷偷于梦中惊醒,惧怕着遍布森林的剧毒蛛网。
可它无法永远活在天堑,天堑毁了,它一路上小心翼翼的迁徙,却还是误触了几根蛛丝,在被蛛王彻底锁定前,为了保护朋友,玄虎独自离开了森林。
它踏上蛛王群聚的沼泽边缘,看似与蛛网不容的异色秃鹫向它投来食物。玄虎在等待蛛王发现和豪赌之间选择后者,秃鹫找来很多食物,玄虎无法选择是否进食,只有毫不犹豫的吞下。
食物不总是为了温饱,这是秃鹫教会它的道理。秃鹫寻来香甜诱人的果实,抛给树下的玄虎。玄虎没有在沼泽觅食的能力,吃下果实后几乎痛到自残,疼痛伴随而来的力量让秃鹫眼红。它浑浑噩噩跟随秃鹫的指引去了一片又一片毫无威胁的群聚地,玄虎强撑上前挑衅,秃鹫在高枝坐享其成。
在偶尔不浑浑噩噩的时候,玄虎遇见了山间罕见的白猿,白猿给它能消除疼痛的水,玄虎恢复神智后,白猿就神奇的消失了。玄虎在溪边仔细看着自己的样子,果实的折磨消失了大半,留下的力量让它无需受困于秃鹫的摆布。玄虎叼着它最宝贝的蛇蜕冲破重重蛛网,最终被当年迁徙时的伙伴所救。
伙伴们为它治疗伤口,精通医术的玄猫为它解开果实的折磨。但却要用到罕见的蛇蜕,昏迷中的玄虎口中掉出它最宝贝的蛇蜕,伙伴们惊喜地将蛇蜕彻底捣碎制成解药,终于治好了玄虎。
醒来的玄虎发现蛇蜕不见了,看着其乐融融的伙伴们,只能在独处时默默思念那条强大而冷酷的背影。
故事告一段落,只剩真正的玄虎在白瑶腰间亲昵的打呼。
白瑶抚摸着阿玄光泽的皮毛,匠人们将它照料得很好,但纳木错似乎早早离开了剑谷,感受到自己的气息,不堪寂寞的阿玄立刻跑了出来。
世事残忍,偏偏对除人以外的生灵网开一面,也是多亏如此,才让她这筹谋慎重之人,在险恶苦痛的回忆间,梳理出这么个较为“憨态可掬”的版本。
开饭的喧闹声由远及近,白瑶站起身,玄虎在身侧紧贴走着猫步,卫庄站在她到后厨的必经之路上。
“...走吧~”
两人一虎相伴而行,炊烟在林尽处如佳人倩影袅袅婷婷。
这是欢迎白瑶与卫庄平安回来的接风宴,也是姬一虎的辞行宴,各方诸侯正欲展开终局搏杀,任何不够强大到自保的伙伴都会成为骊山那次一样的软肋。待姬一虎最后一遭接回渔叔,这多年筹谋的局终于也可以走入终章。
愿剑谷一切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