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道古朴的金光骤然熄灭,世间唯一的希冀好似被神灵随手收回。
灵希的嘴角溢出污血,双臂瘫软垂下,双目失神,周遭模糊一片。
她的双耳摆脱了喧嚣,充斥着重器穿透血肉的撕裂声,与近乎微弱的心跳与呼吸。
灵希低眼瞧见胸口处的血洞眉头轻蹙,分不清这是在北疆还是那个叫金声振玉的地方,分不清这牵动她每一片血肉的利器是匕首还是他的朝宗节……
“灵希,安心去吧。”盘古苍老的声线捆绑了凌煦的喉咙。
即便方才混沌之门不过开启一道罅隙,也足以让他的万一神魂逃出混沌,寄生凌煦身上。
盘古倏地将朝宗节从灵希的身体里拔除,伤口处露出血淋淋的骨茬。
灵希被疼痛惹得浑身一颤,却丝毫不敢转身,生怕看见一个对她生了杀心的陌生的凌煦,那么,这段时间的情分,便全然成了愚蠢。
“他曾允诺让我驱策,你偏又赐他不死之身,”盘古低声冷笑,“皆吾掌中之物……”
数万年因果设好的圈套终究将灵希绞死其中,他不免志得意满。
盘古微微抬手将浊牢湮灭,霎时间,浊气仿佛将曾经的不周山重又筑起,灌注天地之间。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在世间行你的道?”灵希低声道。
盘古这样一个无上神祇,很难再汲汲于凡物。金银?权利?年岁?力量?这些于苍生有益的,对他来说只是累赘。
灵希之罪,在于与盘古背道而驰。而纵然是创世尊神,也逃不脱一山不容二虎的俗气。
“我给了你机会,可你有造物之能,却偏偏与我道不同,”
盘古的低语像夜里迸出爆裂火舌的烛灯,
“世间不该有神魔,更不该有信他劳什子逆天改命的凡人——”
盘古俯瞰剧烈退行变幻的下世,苍生与山石雨水使他眼花缭乱却勾不起他丝毫波澜,
“我要下世千古颂声,我要他们再也不信人能胜天,他们只能终日惶惶仰赖于我,仰赖于天!仰赖命数!仰赖吾道!”
“你以为我会败给你杜撰的命运?”
灵希干脆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倏地睁开忍痛微眯的眸子,利落转身化指为刀,直插入凌煦肋间。
霎时间,时空停驻,风云暂歇,细密的水珠逐渐升腾汇集于九天之上,化作串珠似的溪雨飘落。
疯长的蔓草暂歇,振翅的飞鸟受困,滔天的浪头冻结,崩裂的山石滞空,肆意变换的人兽成为四不像,纵横交错的时空不辨进或退……
灵希幽道,“混沌之门上我的真身,既是钥匙,也是石锁。”
她将毕生的修为集于指尖,死死抵住凌煦体内生死契所在,直让盘古节节败退。
“人,只能信仰自己。”
……
二人在静止的一切中急速下坠,神光熠熠,力道如彗星入海。
被砸散的层云化作细腻的水珠藏匿在发间衣袖以求遮蔽,也为他们短暂地留下入世的痕迹。
“这里不过我万一神魂,即便你我同归于尽,万万年后,仍是我赢。”
杀死一个人也许只需一瞬,而杀死创世的神祇,盘古已是布局了万年,他日益笃信自己的招数直至今朝,认定灵希必死无疑。
“人心,既然可以做你的矛,当然也可为我之盾。”
灵希的修为缠绕在凌煦体内生死契的碎片之上,指尖微微发颤。
迟疑过后,她蓦地阖目,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再一用力,指尖将生死契捻成齑粉。
——
霎时间,从蓝田阁到陨城云海,从望帝陵到山神庙,从燕都城到瀛客岛,从寒山到北疆……
曾与凌煦共度的时空在灵希眼前闪回,直至定格在杻阳山巅。
眼前,凌煦背身立于崖边,远处落霞清风飞鸟岩花,一切都好似从未发生。
“不必过来。”只听凌煦淡淡一声。
灵希呆立他身后,好似洗尽铅华,又成了那个失去记忆刚刚化灵的石头精。
“相守太难。”凌煦死死停驻脚步,不敢回头看她。
千百遍的清心经,才能在盘古之力下,葆有一丝灵台清明,他强压声音微恙,
“我说过,如果有这么一日,尽管杀了我——”
“我,我堂堂修罗共主,不需谁为我牺牲。”灵希强颜欢笑,故作轻松。
直到离别真的来临,才知从前所预知的此情此景,抵不过此刻落寞之万一。
凌煦闻言轻笑,笑声像轻扬的衣角的一样惬意,“为了下世与我,你要和他斗,不许认输!”
灵希浅笑开来,眼眶却明明润湿溢出珠泪。
终究,只有她活着,只有选择永别,才能护住他,护住他能容身的下世。
未来漫漫,困住她的,不是盘古的道法,不是混沌的黝黯,而是坚定的爱意……
时空坍缩扭曲,世间一切都朝灵希的身体奔涌而来。
天地动荡,清浊混一,灰蒙蒙一片,一切没入死寂。山川河海,日月云霞,仿佛都仰她鼻息……
——
灵希的五指离开凌煦的身体,她看着掌心洁白的粉尘,喃喃道:
“吾令,下世复归,众生忘我——”
她将世间最后一片真身的粉尘泼洒大地,混入迷蒙的细雨,汇入江河湖海每一滴水,渗进大地山石每一寸土……
世上将再无神祇,人人各负造化。
灵希微微低首,眼前凌煦的面容却变得越发模糊。
她轻声自语,“放心,你我的一切,都由我来记得。”
“荏染!”只听灵希高喊。
闻声,荏染似一道缥缈的光撞向灵希。
只一瞬,青天白日下群星闪烁,唯剩一片轻纱在下世清风中徐徐飘摇……
——
微风率先复活,弥散于半空江河山川苍生万物。
天地灵动欢快,水声带着鸟鸣,又激起人声嘈杂市井喧嚣。
如同时光倒流,遍地的残败不堪重新成为整齐的亭台楼阁,被无辜取了性命的人们悠悠转醒,
刚刚浴血奋战的兵卒被洗清了煞气,战斗杀戮全都抛诸脑后,拍拍脑袋不知道自己缘何在此。
被地火烈阳反复摧残的土地焕发新生,蔓延的绿色侵蚀着荒原远山。
辛岐等人茫然地立在原地,端详自己的躯体,好似新生的婴儿,重新落入陌生的世界,浑然不知自己英雄般地经历了一场浩劫。
而在所有人记忆里,极天与共主从未出现,也从来没听过什么神魔,天下向来大同,芸芸众生也永远井然有序。
留下一个若无其事的下世,大概是神明陨落时最大的慈悲。
凌煦轻轻皱眉,双眼微望天,刚才一呼一吸之间,身体某处好似被生生剜去了大半,空落落的。
他站在从坟墓中新生的人们之中,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忽瞧见辛岐颈项上半块石头,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
“这玉,极好,归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