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了这几日,裴童达散发覆面,寻了些破烂布条将四维剑裹住,即使这样,他也不敢再前往人多的地方。
如今街头巷尾皆在议论败家的二皇子盗取“神物”,引起天火的事情,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已经将他传成了妖魔般的存在。
甚至还有说他为了练邪功才会偷盗“神物”,这种邪功是要食人精气的。
如此荒诞的言论,若是放在以前,裴童达听了肯定要捧腹大笑,如今却再笑不出。
如同野人般的流浪生活从前也时常经历,但此时心境却大不相同——他如今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他后悔那日在书斋中与父君争执,说了重话,也后悔当时因为愤懑,不愿抬头多看父君一眼。
谁也想不到,那竟是最后一次同父君说话。
从前一心剑道,即使流浪时也常常心中欢愉,忘了饥饿,可如今……
只是若给他再选一次的机会,他一定还是会去盗取“神物”,守护他心中重要的情义,这是他的剑道。
可是伯父铤而走险,必定是为了伯母,如此看来,伯父是个重情义之人,但为此逼宫谋反,屠戮骨肉兄弟,这是有情还是无情?
被这情义迷惑双眼的人,却恰恰做出最无情义之事,裴童达不能接受,也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自己的剑道产生了怀疑,练剑时再也感受不到汹涌的剑意,苦练多年的剑气,也在那日刺向伯父后,再也发挥不出。
裴童达自小耳濡目染众人对神明和图腾的崇拜,可是心中终究不服。
世上真有神明?真的是因为自己动了“神物”降下天火吗?
他更觉得是因为宫变,引发混乱才导致了大火。
荒废了这些时日,他终于决定动身去“圣地”看一看。
“圣地”是人间国的禁地,虽人人心生向往,却几乎无人敢踏足。
好赖自己已被传成妖魔,他倒偏要闯进去瞧瞧那传言中的“神明”,是不是真比常人多生了几个鼻子几个眼。
圣地属于皇族资产,却历来无人守卫,只以三面密林为界,东临沧海。
裴童达行路之时已入了冬,沿途所见树木叶子大抵都已落尽,可越靠近圣地,所见的绿色却越来越多,等抵达圣地边界,瞧见眼前密林竟是郁郁葱葱。
若不是因为衣衫单薄,亲身感受到严寒,裴童达倒真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夏季。
“这个地方便是风族的灵囿之一。”
师父的《地物志》中并没有关于人间国圣地的详细记载,裴云天正看得出神,一直沉默不言的仲辛突然说话,吓了他一跳。
“玄灵八大家族中,风族的御风之术擅长空中作战,可在战争中也要顾及地面的战况,因此便与擅长驯服走兽的地族有着颇多利益往来。人间国国土属于风族的族内领地之一,风族便在此处养殖珍稀走兽。”
“我记得你先前提到过,玄灵家族之间常年混战?既然牵涉到战争,你所说的地族,为何愿意与风族共享资源?”
“玄灵八大家族,其实只有‘风雷水火’四族天赋灵气,可使用灵力,分管着大小领地,被统称为‘武族’。
但其余‘天地山泽’四族却十分接近常人的体质,血脉中没有一点灵气,连最基础低阶的传送法阵都无法使用,寿命也更短,被统称为‘文族’。
玄灵族群崇尚力量,文族向来被轻视,可四大文族却各有自己擅长且独特的能力——比如地族便是以驯服走兽闻名——只是仅有这些能力还是无法真正保证族群的安全。
文族中人短命,却也狡诈,文族的管理者允许族内人与四大武族之间进行交易,用复杂的利益关系,维持平衡以求自保。
还是以地族为例,地族与风族交好,常年为其提供走兽作为战争资源。可地族也会用灵兽讨好其他家族,先前曾将一头十分稀罕的‘雷狮兽’赠予雷族,这也是众家族皆知的。
简单来说,就是靠和稀泥保全自身。”
“没想到‘神明’竟也需要考虑如何自保这样的问题。”
仲辛冷笑一声,却没有应答。区区文族,算个什么神明?
裴童达负剑只身闯入禁林,只觉得林子外面冷冽的西北风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挡住了一般,林中的空气温暖湿润,丝毫不觉得冷了。
这诡异的变化却让裴童达心中惊骇,难道真的有神明存在?
越往林子深处走,近地面处渐渐开始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虽不影响视物,却将这林中氤氲得更是如同神界一般。
走了大半日,裴童达才发觉不对,为何好像不论走到哪里,所见的场景都如此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难道自己在林子中打圈吗?
怎么倒像是……鬼打墙?
裴云天感受到师父心中的惊骇之情,见到这场景也觉得奇怪,便问仲辛是怎么一回事。
“是因为这雾气导致的。
这里的地面上种满了‘蜃贝草’,‘蜃贝草’植株矮小,从两片状如贝壳的叶片中散出‘蜃气’,能够覆盖住原有的景象,如同镜子般映射出近旁的事物场景。
此处蜃气连成广阔的一片,便如同镜子照着镜中之景,形成四处皆是一模一样的奇观。”
说到此处,仲辛语气中透露出些许赞叹。
“应该也只能在风族的领地上见一见了。
‘蜃气’十分轻薄,一阵微风便能轻易吹散,只有刻意控制住空气流动,才能形成一片如此广阔且稳定的‘蜃气之海’。
若不破除风族在此地下的控风术,仅凭裴童达一人带来的空气扰动,是难以破除幻境的。”
裴童达自然不知仲辛所说的这些,只是起了一身冷汗,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既然眼睛无法分辨出,便索性闭上双眼。
他努力听着声音的变化,才意识到,这林中静谧得可怕,竟听不到任何鸟鸣虫鸣声。
他努力感知着空气中的气流变化,可是却没有明显的气流扰动。
这座密林,给人一种死了的感觉。
直到他嗅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倒有些像马棚里的味道,却又多了一丝腥味儿。
裴童达闭着眼睛仔细分辨着气味方向,此处没有较大的空气流动,倒也因此更容易辨认出气味源头。
他一点点摸索过去,臭味越来越浓烈,裴童达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猛地睁开眼,却瞧见面前还是同方才如出一辙的场景,除了树,便是草和淡淡的雾气,并没有什么散发臭味的活物存在。
瞧着这个场景的裴云天却寒毛直竖,不知为何,前方的树林中,“蜃气”很奇怪地变得十分稀薄甚至消失了,显露出真实的景象来。
在真实的场景中,师父面前不远处的树下,分明正卧着一只身量巨大的猛兽。
这猛兽模样十分怪异,橙红色的毛,乍一看像只豹子,可两眼之间生着一只角,身后拖着五条尾巴,却又不是豹子。
这猛兽发出低沉的吼声,如同有雷在它的喉咙里滚动着,像是在警告来人不要接近,师父却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到它的存在。
那猛兽身后的树丛动了动,竟还有一只,体格比第一只小些,不知是不是幼兽。
裴云天知道师父必定能化险为夷,不然后来自己又如何能遇到师父?
却还是忍不住焦急起来:“师父像是瞧不见那两只猛兽?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狰’。他们中间隔着太清结界,那猛兽伤不到你师父。”
“太清结界?”
“是一种通用的隐匿术,可以布在周身,但更方便的是设下结界。
结界中的人看外面基本是正常的,外面的人却无法看到结界内侧的真实场景,只能看到施咒者所期待他们看见的幻象。
只要结界还在,便只有被施咒者允许的活物可以随意穿行,否则便会被烫伤。
不过这种隐匿术只能隐去形态和声音,无法藏住味道,我想,裴童达是循着味道摸索过来的吧,‘狰’身上倒确实……嗯……味道挺大。”
裴云天想起子涓为他疗伤那夜曾和他说过类似的话——“瞧不见我们的,要是真想强行闯进来,他们会在靠近结界面的瞬间被灼伤”——他浅浅笑了笑。
子涓虽忘得一干二净,但仲辛方才所说,倒是佐证了那些经历不是他做梦浑想出来的。
裴童达自然不知仲辛所说的这些,只是十分疑惑,试探着继续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额头就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烫得他叫出声来,惊得那原本就十分紧张的狰兽一下子蹦起身。
裴云天眼见着那原本无形的结界如同受到惊吓般,以被触碰到的那个地方为圆心,漾起一阵阵浅绿色的微光,如同水面的涟漪一般。
他抬头看去,那涟漪的波痕一直漾开到天上去了。
如此宽阔的结界面,好大的手笔。
裴童达虽未如裴云天般瞧见狰兽,但一定是也瞧见了那泛着微光的结界,只见他有些疑惑地伸出手指犹豫着想要触碰,却刚刚碰到就被烫得缩手。
结界内,那只个头较大的狰兽已经起身,缓慢地朝裴童达走过来了。
那只个头小些的,胆子也小,只敢远远瞧着。
看来结界的管理者并不允许这些灵兽自由出入结界。
那只巨大的猛兽站在裴童达面前,血盆大口正对着裴童达的脸,却像是知道结界会烫伤自己,不敢再向前进一步。
裴云天听见那猛兽对着师父发出一声示威般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