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轻烟如梦似幻,如一抹淡紫色薄雾,很快将三人包裹其中。
高岚看着已经入梦的三人,将手中的旱蚯收回掌心。
那旱蚯在吐完一缕轻烟后,便懒洋洋地伏在高岚手心蠕动,翘起的尾巴尖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高岚的手指。
高岚对此默不作声,似乎任由眼前的小东西折腾。
典藏室底下的内部空间大得离谱,旱蚯一脉迁移至此,也不过占据了一小片空间。
没人知道栈道底下有什么东西,那深不见底的黢黑,在黑暗中翻涌着不详的气息。
高岚站在栈道边缘处,漆黑的眼眸里盛着晦暗的心绪。
心理街道咨询处的内部之所以存在诸多限制,防范的并不是人妖混杂的单位员工。
***
人间为何灵气不断,人族蒸蒸日上,正是因为与之相争的魔气被人为囚封控制。
余下的浊气又掀不起什么浪花。
人族有五域护体,围绕身边的浊气不过是一堆看不见的空气排泄物。
不足为惧。
魔气和灵气本身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不过是不同的养分滋养不同的种族。
彼时人族弱小卑微,女娲特地圈了一块地儿供这些小家伙打闹玩耍,只要不离开圈划之地,人族便不会受到他族的欺负。
但女娲忘了,彼时的世间,除了各类强悍的走兽,还有无处不在的魔气和浊气。
古神对时间的流速没有太大的概念,一息一寐,不过是打个盹翻个身。
但对初诞世间的人族而言,无异于日夜分离。
彼时的凡人之躯尚未完整,大多生于旦日,亡于昏夜。
许多妖兽认为人族得天道偏爱,生来便拥有他族无法企及的灵慧。
但万物生灵,从无到有,均需经过一番力气,方得始终。
人族也不例外。
只不过那时候的凡人,一如妖兽一脉的旱蚯,是最微末的存在。
谁会在最初的时候,在意蚍蜉撼树呢。
无妖知晓,人族从泥塑之躯,到肉体凡胎,经历了何种境遇。
大部分妖族,从有传承记忆起,便认为凡人就是如此模样。
只有几类最古老的妖族,知晓人族初始的模样。
女娲圈划出的范围,为的是保护初生的凡人,为此,彻底隔绝了其他族类进出的可能。
那时的凡人如同被刻意豢养的蚂蚁。
渺小,微末,微不足道。
女娲对自己的宠物,不能说完全不上心。
在打瞌睡前,犹然记得要保护这些新生的小家伙们。
不过生灵走兽即便注意到这些连蝼蚁都不如的小东西,也没什么兴趣。
但女娲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古神面对各类魔气和浊气,如同饮水般习惯自然。
忘了初诞生的泥人们,完全无法承受周遭无孔不入的魔气和浊气。
泥人在女娲的庇护下,欢天喜地,彼此庆贺新生。
但随着女娲的打盹儿,泥人们很快感受到躯体开始皲裂。
族人一个接一个地在眼前碎裂崩坏。
除了一些意志顽强的泥人坚持的略微久一些,但那如同岩浆炙烤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们脆弱的泥胎躯体。
等到女娲苏醒,入眼的便是一地尘土。
仅存的个别泥人瑟缩在族人碎裂的躯体之下,被尘土覆盖。
没人知道女娲做了什么。
等到泥人再度出现时,他们已然改头换面,不仅没了遇水即化的泥胎之躯,还有了五域护体。
也是在那个时候,女娲开始了补天。
***
随着轻烟消散,三人从梦境中醒来。
“咦,带我们进来的人不见了。”曹峰打量起四周。
许磐靠在栈道边上,浅笑道:“兴许是先回去了。”
周莹习以为常的招呼二人往回走。
不知是因为没了高岚的存在,还是三人入梦时见到的场面过于触目惊心。
往回走的路上,三人低声聊起了梦境中所见之事。
谈到事件末尾时,三人不约而同的沉默。
周莹是完全的文职人员,不参与外部任务的出勤。
为此,她从不过多评价对外勤室的办事原则。
曹峰和许磐倒都是外勤室的人,但两者沉默的原因却是大相径庭。
峰明寺在出现监守自盗之前,出现了几名僧人梦魇事件。
寺庙里除了部分借宿的香客,就只剩下念经的僧人和主持。
单位里派了徐阳过去解决此事。
三人读取的正是徐阳在峰明寺的经历。
徐阳在峰明寺呆了三天,发现寺庙的僧人会在入夜后进入集体梦游的状态。
最先中招的是年纪小的小沙弥。
有香客反映自己晚上起夜的时候,看见一个小沙弥跪坐在大殿的台阶下。
那香客闲来无事,便想着去跟小沙弥聊会儿天。
可直到香客凑近了才发现,小沙弥神情凝重,双唇却在无声的颤动,仿佛正在念念有词。
香客观察了一会儿,以为小沙弥在做功课,便没出声打搅。
那香客起身来到大殿下方的庭院,今夜月明星稀,庭院的地上散落着不少合欢花。
寺庙里种植着不少合欢树,时值盛夏,正是开花时节。
香客被小沙弥的勤勉打动,决定再在峰明寺住上几日,多多接受佛祖的熏陶。
不同的僧人在寺庙担任不同的职务。
有的负责接待前来祭拜的香客,有的专为香客解惑。
有的负责带领众僧完成早晚课的诵经,有的轮值挂单。
香客坐在石凳上冥想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这小沙弥的功课要是还没做完,那就改天再闲聊。
毕竟盛夏的蚊虫并不会因为佛祖的庇佑而有所宽容。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香客的胳膊腿上了已经有了不少被叮咬的红肿。
但当香客睁眼起身的时候,大殿台阶下方却没了小沙弥的身影。
这是走了吗?香客有些惊讶。
但是自己坐在石凳上等他,小沙弥做完功课,没道理不等自己啊。
峰明寺虽然不大,但是寺庙里的僧人对香客都十分有礼,断不会香客没走僧人自己不见了的道理。
莫不是这个小沙弥偷懒,假装没瞧见自己?
被蚊虫叮咬了好一会儿的香客怒而起身,正想去找人。
今夜月色清明,照的庭院明晃晃一片。
香客在石凳上盘坐,冥想之前,他好是欣赏了一番庭院里的这株合欢树。
一般的寺庙多种植菩提和银杏,甚少在院内移植如此姝丽的植株。
今夜的月色如银霜似雪,映照的这些粉合欢摇曳生姿,颇为美丽。
这株合欢树长得颇为粗壮,月夜下的树荫占据了庭院三分之一的阴影。
没等香客走两步,他忽然瞥了眼地面的影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香客只走动了几步路,脚下的人影依旧被树荫笼罩着,无法辨析。
但即便月光再明亮,光影的直射也该符合常理。
他的头,去哪儿了?
确切的说,是属于他人影的头,不见了。
香客猛然转身,入目的,竟是那不见了的小沙弥。
小沙弥依然合目跪坐在地。但此时此刻,小沙弥念经跪坐的对象,已然从佛祖变成了香客。
后面的事,已不言而喻。香客半夜受惊,惊动主持。
小沙弥直到天明才被众僧人叫醒,在同香客赔礼道歉后。小沙弥却委屈地跟主持解释,他并非恶意吓唬香客,实在是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半夜里做出这等事。
为避免事态闹大,主持自掏腰包,免去了香客这几日的食宿费用。
还派僧人耐心劝解,小沙弥的行为不过是梦游所致,并非故意捉弄。
但就在该香客离开寺庙的当夜,又有人撞见了小沙弥半夜跪坐大殿下方。
在他的身旁,赫然还有一道身影一同跪坐,那人竟是在今日一早便受惊离去的香客。
这一次的人证,变成了寺庙内巡寺的僧值。
事态俨然升级。
徐阳过去的当晚,梦游跪坐的人数已经从最初的小沙弥变成了三人。
那三人正是最初的小沙弥、已经离去的香客、和僧值师。
小沙弥和僧值师因为信仰的关系,虽内心震颤,但还能维持表面的镇定。
麻烦的是那位香客,一到白日里便十分惊慌,半点都离不开人,还时时刻刻叫喊着要下山。
毕竟,没有一个正常人能接受自己半夜神智不清地跑去跪拜。
香客自问自己不过是求个心安,并不是真的要皈依佛门。
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个过渡,好让彼此有个适应。
但香客自认为经此一事,他真的适应不了,他跟佛祖的缘分已经到头了!
徐阳的到来,让多少知道些内情的主持定了定心。
是夜,徐阳和当日负责的僧值一同巡寺。
寺庙里的其余僧人同主持一起,在殿内守着出事的三人。
这一夜,三人在众僧人的眼皮子底下,一同进入梦游状态。
等众人回过神,三人已利索地跪坐在大殿的台阶下方。
徐阳抱臂倚靠在合欢树下,对此没多大反应。倒是跟在身边的僧值师傅受了不少惊吓,总觉得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
等到天亮,主持急匆匆赶来找徐阳。
在大殿下方跪坐的三人不到天明不会起身。
众僧人怕有的香客早起撞见,只得跟着一起跪坐,装成一幅晨读诵经的日常。
等到鸡鸣日升,众僧再架起三人逃离现场。
“徐先生,您看本寺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主持忧心忡忡地问道。
徐阳既不是信众,也不是香客,主持也不好称呼他为居士,权衡之下,只得用大众习俗的称呼。
徐阳掀了掀眼皮道:“今晚再看。”便算回了主持的问话。
年过半百的主持不愧是接待过不少政界要人的成功人士,面对如此敷衍的回答,依然维持住了风度,没再追问。
令人没想到的是,今夜的三人跪拜组倒是安分守己,没再往自己队伍多添一人。
这让昨日里跟着徐阳巡寺的僧值松了口气。
接连两日,梦游跪坐的人数保持了一致。
徐阳在第一天夜里便将寺庙转了个遍,并未感受到垢物和异种的存在。
但三人受到蛊惑,又是确凿的事实。
若说这庭院里有东西,白日里人来人往的香客僧人众多,为何偏偏小沙弥和香客会率先出事。
主持怀疑是有人给三人下了催眠一类的迷药。
但这于理不合,也颇为蹊跷。
小沙弥和香客之间并不相识,香客来自北方,小沙弥是南方本地人。
两人之间并不存在社会关系。
至于僧值师傅,更是挂单来的僧人。
这类僧人通常到处云游,并不常驻在一个寺庙。
僧值的名单也是轮流更换,跟前面二人更是牵扯不上关系。
第二日夜里,徐阳没让巡视的僧值师跟随。
他独自踏入庭院,守着跪坐在地上的三人。
峰明寺的僧人不是没尝试阻拦过,但被蛊惑后的三人力气极大,三五僧人一齐拉一个都没给拽住。
好不容易拦住一个,另外两个又窜了出去。
众僧人总不能拦一晚上,再这么闹腾下去,动静大了,恐怕会引起其余留宿寺庙的香客注意。
好在从小沙弥中招到现在,除了跪拜之外,也没再做更出格的事。
主持只得让众僧人看护好三人,千万别再出什么新的问题。
众僧人面面相觑,这事儿如果不及时解决,早晚会轮到他们头上。
虽说小沙弥和僧值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无知无觉,但万一呢?
徐阳没带自己那柄剑,神情闲适地挨个观察了会儿三人的神情。
跪坐在地的三人俱是神情凝重,嘴上依旧无声地念念有词。
说是梦游,倒也贴切。
接连两日,峰明寺的庭院都月光如洗,亮澄一片。
照得庭院里头的合欢树姝丽动人,惹人怜惜。
大殿台阶下,月光如练,连只路过的蚂蚁都能看得见。
一众僧人或远或近地守着,若不是知道内幕,还真以为虔诚三人组是在静心礼佛呢。
徐阳绕至三人身后,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主持听到消息,赶忙又赶了过去。
“徐先生,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徐阳坐在禅椅上,面对主持的到来,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把庭院里的那棵树砍了,三人就会恢复正常。”
跟着主持过来却等在门外的僧人一听,顿时急眼进门。
“不行,这怎么行,那合欢树自峰明寺开寺就已经存在,怎么能说砍就砍呢!”
主持没有说话,那的确算得上是古树,轻易毁去,与佛门理念不符。
徐阳没有和人争辩的习惯,淡然说道:
“我会呆到明天傍晚,给你们一个建议,选正午的时候找人砍树,能让那三人更快清醒。”
说完便回了寮房,那是峰明寺专门留给他过夜的地方。
留下的主持和僧人瞠目结舌,这人也太...太...太不给他们面子了!
“主持,这树不能砍啊,今年年初市长还特地夸了它,我们砍了树,不是等于打政.府的脸嘛。”
“阿弥陀佛。” 主持神色悲恸,“树再重要,也比不上三人的性命。”
“主持!”众僧人齐齐劝阻。
“不用说了。广慈,明天一早,你去找几个木匠,把树伐了吧。”说罢便甩袖回了自己的僧舍。
等到主持走后,众僧人顿时议论纷纷。
“主持真是老糊涂了,这合欢树年岁比他还大,砍了树,我们寺庙的香火都得跟着受影响。”
“是啊,不少香客就是冲着这合欢树来的。”
“咱们寺庙本就不大,好不容易有吸引香客的东西,怎么眼看着要毁去。”
“广慈,明天你就......明白了吗?”一白面僧人有了主意,低声说道。
“慧明,这么做主持恐怕会生气。”
“怕什么,反正那人也只说了砍树,又没说要毁了树。等惠能他们醒了,咱们再给移植回来就成。”
“慧明说的有道理,他又没说如何砍树,砍掉些许枝桠也是砍。”
“那是修剪,并不是砍树。”广慈忍不住辩解道,“更何况,主持明日肯定会在,这事儿肯定行不通。”
“广慈,你尽管去请人,不,你现在就去请人。主持明天......不会在场。”
“你要做什么慧明,你别乱来啊!”广慈听得心头一颤。
“你慌什么,你忘了那香客吗?人家家属早就闹上门来了,要不是被人拦在山下,早上寺庙里闹了。主持也该出面安抚安抚家属了。”
“......”罢了罢了,慧明是主持的亲传弟子,出了事有他兜着。
等徐阳起来的时候,主持人已经不在寺庙里了。
据僧人说,是山脚下有人闹事,主持天刚亮就出面主持大局去了。
闲来无事,距离正午时间也还早,徐阳再次来到庭院里头。
寺庙不同于其他地方,即便是盛夏时节,体感温度也比别处要清凉。
但此刻徐阳站在合欢花树下,却觉得皮肤炎热滚烫。
这温度,还不如在寮房里呆着。
合欢花开得茂盛,尽管尽职地为徐阳遮挡了大部分日头,但这灼人的日光似乎偏偏和徐阳作对,将他皮肤晒得溽热刺痛。
徐阳本就不喜高温,扭头便回了寮房。
左右是砍与不砍的事,峰明寺的人若是不听劝,偏要自个儿作死,徐阳也拦不住。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群粉面和尚不惜命,他也用不着做那活菩萨。
庭院地面,依旧飘落着些许合欢花,细碎的粉色绒毛落到地上,随风滚了几圈。
花蕊卷落之处,正是徐阳离去的方向。
***
傍晚时分,徐阳离开峰明寺。
走之前,徐阳看到庭院里一道豁开的口子。
徐阳面向送他的僧人:“砍了的树去哪儿了?”
“阿弥陀佛,主持吩咐让工匠们带走了,好歹是一颗古树。即便伐了,对工匠们而言,也有用处。”
徐阳打量了会儿眼前的僧人,嗤笑一声,转身走向下山的道路。
***
是夜,除了留在山脚下安抚家属的主持和几位随行僧人。
峰明寺所有留宿香客和僧侣,皆面带微笑,跪拜在大殿之下。
银白的月光,施施然笼罩在众人身上,像是给众人披上了一层纯白的灵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