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徒亲启

    晨风轻抚,街口那棵老树枝叶仍旧茂盛。长空中树叶微微婆娑,发出沙沙的声响。放眼望去,一切都是这么熟悉,好像从未变过。

    殷小小站在老树下停住了脚步,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向家人解释这场短暂又突然的归来,连她自己都是有些不解的。

    就算回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踏云马在一旁刨了刨蹄子,低头用鼻子拱她后背。

    这是饿了,殷小小垂着眼安抚地摸摸马头。瞟到自己脏破的袖子,她才惊觉需要先去洗漱一番换身衣服。

    不然他们看到要心疼的,殷小小牵着马转身。

    “小姐?”

    背后熟悉的声音传来,殷小小动作一顿,不知该不该回头。

    “是小姐吗!”

    殷小小叹了一口气,转身对上红菱惊喜的脸。她手中正挎着一个竹篮,新鲜的菜叶从中冒出头来。

    红菱直冲过来就要抱她,完全忘了自己手中还挎着菜篮。殷小小伸手扶住她,稳稳地拒绝了她的热情。

    “我身上脏着呢。”殷小小无奈笑道。

    红菱这才红着眼眶打量她,而后哽咽着:“小姐受苦了。”

    “诶,你别哭,我现在可没帕子给你擦脸呢。”殷小小故作唉声叹气道。

    这一下倒是给红菱提了个醒,她握紧了殷小小的手臂,将人往门口带,口里碎碎念道:“那快回去洗漱一番,小姐吃饭了没?待会想吃些什么?春笋炒肉怎么样?庄子里前天送来一批春笋,夫人还念叨着用来炒肉小姐你可爱吃了……”

    “诶诶诶,”殷小小拉住红菱,低声吩咐道:“我从后院翻进去,你去偷偷打水来,等我洗漱完了再去禀告娘亲。”

    “那怎么能行,院墙多高啊,摔着小姐怎么办!”红菱连忙摇头。

    “我现在可是修士啦,小小院墙不再话下!”

    殷小小好说歹说,红菱才答应,但要在她的注视下跃过院墙。

    踏云马被红菱从后门偷偷带了进去,也不知会不会被人发现,殷小小有些感慨,回趟家倒是和做贼一样。

    熟练地绕过花园,路过别苑时她转头看了一眼。这是徐老头住的院子,门口带锁就表明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他不会回来了……殷小小别开眼,她告诉自己,他不会再回来了,而这种自我逃避,远远比接受他可能已经死了这种事更加简单。

    回到珍宝阁时,红菱已经将屏风和浴桶准备好了。

    殷小小泡进浴桶里,红菱将翻出来的衣服给她挂在架子上。她转头瞧了一眼,是件没见过的新衣服,桃红的锦缎纱裙,应是早就准备好的。

    殷小小眼眶一热,低头整个人沉进水里,咕噜咕噜吐着泡泡。

    红菱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隔着一层水,便显得有些沉闷的混响:“小姐这是第一次翻墙吧,以后还是得走正门,多危险啊。”

    就算是亲眼目睹殷小小脚尖一点便能越过围墙,她仍旧是不放心的。

    殷小小水下眨了眨眼,心中无声应道,这可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翻墙是她七岁那年某个夜里,想跟踪徐老头出门,结果好不容易爬上墙又不敢往下跳,最后被他单手拎下去的。

    徐老头也没问她为什么跟着自己,转头把人送回了珍宝阁。

    但殷小小哪儿是轻言放弃的人,她一心认为徐老头夜里出去定是有秘密任务,然后趁仆人进别苑打扫时,躲进了他的床底下。

    结果她在床底下都等着睡着了,徐老头还没回来。最后出去发现家里只剩一个红菱和几个仆人在等着,其他人都跟着殷父殷母出门找她去了。

    这事被徐老头知道后,他一度想和殷小小谈谈。但面对稚子过剩的好奇心,他说什么在她眼里都是掩饰。

    殷小小也由此发现这个修者老头很好说话,便缠着他一起干过好多事。比如冬天大半夜敲他门去屋顶看雪、城里有诡事发生一起去查真相、山里传有大蛇吞人一起去为民除害……

    红菱提着桶进来添水,出神的殷小小被她从水里拔了起来。

    “小姐又这样!”她笑嗔道。

    殷小小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随意拨了拨头发:“不用加水了。”

    “怎么只泡这么一会?”红菱取帕子递给她,又过去帮她绞头发。

    在杂院三年早就改掉了爱泡澡的习惯了,话未出口,殷小小又吞了回去,只低头麻利地系着衣袋。

    “再不出去,我娘都要把木门望穿了。”门外来回踱步声她自是听到了……

    殷小小三下五除二地穿好最后一层衣服,颇有些不习惯地动了动胳膊,又不敢用力,生怕把衣服扯破。

    看她动作,红菱问:“可是小了?都是估摸着大小订做的,倒是没想到小姐长得这么快。”

    殷小小摇了摇头,只说是不习惯。

    她从红菱手中拿过头发,搁着帕子一运气,头发瞬间蒸干。拿过桌上红绳拿着头发一缠一卷,一个高马尾便绑好。

    红菱全程没有动手的机会,眨眼间她家小姐已绑好了头发。

    殷小小察觉身后之人沉默,了然一笑,转身拉她出去:“走吧,娘都等急了。”

    刚推开门,柳氏便迎了上来,她噙着泪将殷小小上下打量一圈,连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殷小小想说些什么,她别开脸推着人赶紧去吃饭,回头偷偷用帕子拭泪。

    殷小小转身贴过去牵她,感觉到身边这个人正在轻微颤抖,便牢牢握住她的手。

    两人相携向厅堂去,殷小小扶着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

    柳氏接过杯盏,赶忙让她坐下:“先吃饭,还有其他菜没做好,你先吃着,”

    说着,又转身吩咐侍女:“快去厨房催催!”

    殷小小顺从地坐在她身侧,本想说这么多菜够了,但触及那通红的眼眶,还是没有劝她。

    算了,反正晚上还可以接着吃。

    殷小小顶着众人目光刨了几口饭,停下了筷子。

    “怎么了?不合口味?”柳氏忙问。

    殷小小好笑道:“米饭不都一个味,我是想问爹呢?”

    提及殷父,柳氏被转移了注意力:“去王都给新铺子选址去了,估摸着月底才能回。我早就和他说了不急着开到那儿去,他非说是宫里贵人给的机会,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天天想着这些……”

    殷小小一听便知这是青云国笼络的手段,哄着柳氏解释给她听。

    柳氏听了与荣有焉道:“那也是我们小小厉害,你爹还得沾你的光。”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对着殷小小低声问道:“这次回来,要待几日啊?”

    殷小小不忍直视她的目光,低头扒了一口饭,含糊应了:“明天就走。”

    柳氏沉默片刻,伸手给她夹了一筷子菜:“那多吃点……对了,身上银子可够?”

    殷小小点头如捣蒜:“够的够的,不过我们都用的灵石,用不着银子。对了,我还会赚钱呢!”

    她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储物袋,笑着塞进柳氏手里:“看!这是我小考赢回来的灵石!”

    她骄傲抬头,却对上柳氏的泪眼。殷小小有些无措,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娘不喜欢吗?”

    柳氏含泪摇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身后的红菱哽咽出声到:“夫人这是心疼小姐呢……”

    殷小小也忍不住红了眼,她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这有什么,我一下就赢了。”

    可面对柳氏心疼的目光,殷小小心中一阵颤动,她知道,无论自己是什么模样,这个人都会站在她这边。

    “娘,”殷小小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手心,小声道,“如果我,不是那么厉害,怎么办……”

    她抬头无助地看向娘亲,眼神中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迷茫……我不仅不是天才,我的台阶还是踏在师傅身上……

    柳氏捏紧了她的手,声音掷地有声:“那正好,回来做我们的宝贝女儿!”

    “娘知道你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柳氏怜爱地抚摸她的脸,“你有你的抱负和想要的未来,但不管怎么样,在我们眼里,你始终是我们怀里的娇娇儿。”

    “这些年你的付出我们都看在眼里,可这条道路何其漫长,我们注定跟不上你的步伐。我们能帮你的太少了,便只能在家中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如此,我和你爹倒希望你不成才了。”

    柳氏柔软温暖的手掌贴着她的脸,这股暖意直达心底。

    “可要是真没有结果,我们的小小得多伤心啊。”柳氏含泪叹道。

    殷小小低头抹泪,哽咽道:“其实,我虽然不是那么厉害,但也挺厉害的……”

    听到这般没头没尾的话,柳氏摸了摸她的头,笑着感叹:“那是当然,徐先生当年都说过,你是可寻仙路的气运。我和你爹那几天整宿都睡不好,想着这以后可怎么办……”

    听到徐老头,殷小小眼泪流得更凶了:“师傅他,多久没回来了?”

    “你走后没过半个月,徐先生就来辞行,说是缘分已尽。不过他给你留了封信,让你自己去房里拿。”

    柳氏又是一声长叹:“徐先生走的那天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不过我也一直派人去别苑打扫,等他哪天回来直接住回去就好了。”

    听到这,殷小小坐不住了,她留了一句“我去师傅那”便冲了出去。

    柳氏也没有留她,只是让人将饭菜端去厨房热着。

    殷小小轻易翻进院内,推开房门,屋内空荡荡的,看不出住过人的痕迹。

    殷小小也不意外,师傅住在这里时房内就是这样。他拒绝了殷氏夫妇替他添置的家具,只要一床一桌一柜即可。

    房间空荡,一眼过去没有任何信件。

    但回想起他的口信中说的是自己找,殷小小便在仅有的家具中摸索。

    找了半天,殷小小才气得一拍脑门,差点忘了这是留给已成修士的自己。

    最后是在床头的小型迷形阵下发现了信件。信封很薄,黄褐色的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吾徒亲启”。

    徐老头的字如其人,字体宽扁端正,古朴中透着一丝板滞。

    殷小小平息复了一下心情,终是颤抖着手拆开了信。

    内里正文只有三个字,殷小小一眼就便能看完:吾不悔。

    她瞬间懂了其中意思,像是被抽离了一般茫然愣在原地。心底酸涩翻涌,她张了张嘴,可想诉说之人却不在眼前。

    殷小小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趴在床边哭了起来,亦如年幼时趴在师傅膝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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