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天万丈高崖,风很剧烈,她穿透封印掉下崖,风刃割在身上,犹如剔骨。
此时此刻,金阙台上也起风了,很微弱的风,却无故让叶冉恍惚再临不见天,再次被推落下去。
叶冉眼前满布阵光。
叶冉起身。
一脚踢开铁笼,踏出传送阵。
耳边一道疾风声,一抹黑影急射而来,抓住她。
“回去!”林钧的脸黑沉。
叶冉以手为支撑,旋转身体,一脚踢向身后人。
林钧捏住小丫头干细的脚踝:“叶冉!”
听到这声,再怎么,叶冉都能分辨得出来人的身份了,但不久,小丫头身体里筋肉再度绷直,空出的另一条腿,毫不犹豫踹向来人。
这个年岁的叶冉是能与兽斗的,能与兽斗的小身体浑身蛮劲,一脚下去丝毫没收力,即便是生杀榜上有名的东夜身体,也被她这一脚踢得倒退半步。
林钧闷哼,叶冉逃脱,小丫头在他眼皮子底下再次头也不回地往金阙台里跑。
林钧的脸极黑,眼极红。此刻他即便再想欺骗自己都不可能了,果然不论什么和他摆在叶冉面前,他的师父永远不会选择他。
金阙台上空,黑云一层一层堆叠,林钧胸口起伏,抬步迈出阵圈,三层传送阵的阵光,在他身后高亮后熄灭。
林钧黑沉着脸,沉沉望着叶冉逃脱的那方向,一步一步跟过去。
可还没走几步,他周围空间忽然扭曲,他与不远处还在奔跑的叶冉,一同消失在金阙台。
天际乌云即刻消散。
·
“走了?”
“回……回主子,走了。”
庭院寂静,落针可闻。
倏而,一声轻笑。
随即大笑。
笑着笑着,隗少宁面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走了?”他再次确认。
下方魔仆却没一个敢答了。
好久,少年瞳仁微微放大,一颗颗清晰的泪珠在眼眶内凝聚。他仍然问:“走了?”
有魔仆汗珠滴落在地的轻微声响。
少年人似乎委屈,似乎不解,鼻音浓重:“他为何走了?”
有魔仆踌躇上前:“主、主子……”
“滚!”隗少宁一瞬红眼,少年稚嫩的脸庞还挂着泪珠,却也掩盖不了他倏忽暴涨一身的魔煞气!
魔仆们恐惧的连滚带爬往外逃。
可没一个逃得出去,隗少宁方圆几里忽升起血红结界,人变得如魔兽一般,浑身升腾着漆黑可怖的魔煞气。
“他居然走了!他居然敢走!”
“他居然敢说不再管我隗少宁的死活?他这是要我死!他这是要我去死!”
“他居然要我去死!!”
隗少宁已近癫狂,眼中红彤彤一片,目光所过处,尽是血红!
等叶冉再有意识,眼前便是此景,尸山血海淌了一院,原漆金的大门被染红,红色血液淌过门槛,沿阶一点一点蔓延淌下。
隗少宁踩在血泊里,正和她面对面。
他嘴边忽然诡异一抹笑,叶冉心头大震,当下立刻掐诀逃离。
可什么都没发生,她没修为掐不出诀,面前的隗少宁视线也没落在她身上,在划过她的方向后,仍旧自顾自发疯。
叶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她没有了身体,隗少宁看不见她,她正以一种颇为不可思议的状态漂浮在半空中。
叶冉瞳孔收缩,极短时间迅速回忆自己昏迷前的景象,可找不见任何异样。
她只不过放弃了此次离开的机会,折返梦境,温柔乡梦境便与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连一副身躯都不再给她了?
不。
叶冉忽然意识到,温柔乡先前多次干涉她行动,多是因她即将有可能干扰到这场梦正常发展的时候,而此次直接剥夺她在这场梦中的存在,多半是因……
“事情提前了,近日恰是你被二层发现,要被带离三层的时间……”
当年她被带离三层,一年后外祖父叶致远出现,她继而被带离不见天,再也没有回来,她在黑市后续历史中再未出现。
这场梦,便也不再需要她的存在了。
没有身体,连正常行走都难以控制,叶冉感受不到自己迈步的动作,她几乎是用飘的,飘回了她所熟悉的井下。
商知韫少年模样,身体瘦弱得如同纸片,背靠石壁,静默坐在井底。
黑夜,月色流淌入井,光与暗在井下被切割,明亮的边界线如一抹刀痕,在他身前深深划过一刀。
黑暗中,叶冉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一声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呼吸让叶冉终于清醒,她沉默飘过商知韫身前,与他一同屈身坐靠在石壁下。
商知韫既有能力算到她离开梦境的时机,自然也另有法子让自己离开。她折返梦境,恐怕多此一举。
“别回来了。”
这时,她身旁忽然有了声音,一直沉默的商知韫抬起头,望向井口。不落的圆月一直挂在那,一动不动。
好久,叶冉看见他唇边呵出一口寒气,轻嘲道:“你确实没再回来。”
“我确实没再回来……”
金阙台开始下雪了。
·
“这便是那个野种?”
望云山,叶冉五岁。
“长明剑?八成是了。”
“小主人!别刨!别刨!脏死了!”叶冉刨开积雪,刨到冰冻的土地,青绿的碎草叶与泥土将她雪白的小袄子染得脏兮兮。
她听到外面的雪面有动静,耳朵竖了竖,向雪外探出头去。
“叶君何故这般大费周章将这野种带回来,莫不是叶君后悔了?我们当年那般逼他……”
那人拂尘扫过面前,换躺进另一只臂弯里:“逼?呵……秦友说笑了,叶若皎弃仙骨以身饲魔本就是入了魔障,叶君所行,我等所行,皆为天下大义,何来逼迫一说?”
“只可惜疏漏了,不慎遗留下这么个野种。若非叶君力保,这野种也通过了测魔,证实了非魔种,就凭她体内那半身妖魔血脉,何以能留在望云山,留在修仙界?”
“要我说,叶氏门楣,望云之名受此玷污,叶君不该留下她,该当斩草除根,以防人言!”
“嘘,莫说了,此处还是望云地界。”
“嘘什么?叶君莫不会因这妖魔血脉便弃我仙门百家万万仙修弟子于不顾?”这人着青衣,持拂尘,轻嗤一声,脚踩积雪,一步步走到正被长明提留着后脖颈,以防躺倒到泥雪地里的叶冉跟前。居高临下着,微俯下身,呸了一声:“杂种。”
杂种。
后来,叶冉听过许多人骂她杂种,东夜骂过她,岑洛柯骂过她,她持鞭一步步登顶生杀榜时,许多人都骂她。包括她一次一次掉落不见天,一次一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时候。杂种二字是不见天妖魔最惯常骂人的词汇,在他们的污言秽语中,这已经是杀伤力最低,最无法伤人的词了。
可叶冉仍能记住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那个场面。那名仙修眼里,是嫌恶,是肮脏,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不清楚后来是不是因有心人所为,叶致远在她身上落的结界封印很快被人发现了。
她魔身魔体,血红一双魔眼,很快暴露人前。
叶冉被重重推倒在众仙修眼前,行刑台上!
又是一年腊月,风雪飘摇。
“魔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叶君!望请叶君定夺!”
“呜呜呜……她咬人!她咬我,还要杀我们。爹爹今晨送我们进望云山拜见完叶君祖祖后,我和笋笋他们便在山中玩。遇到冉冉,看冉冉一个人,我们就邀请冉冉一起玩,可是冉冉不理我们,后来还突然攻击我们,呜呜,我们做错什么了吗,冉冉为什么要讨厌我们?”
一群人七嘴八舌。
叶冉被灵索捆着丢在地上,浑身挣动,龇牙咧嘴。
骗人!
他们骗人!
是那小子先拿雪球砸她的!还有石块!她的头都被砸破流血!
叶冉嗓音嘶吼,还不熟悉人语的她,喉咙发出如野兽一般的低吼。
周围所有人都在请求叶致远定夺她,她的眼睛血红,先前望云山中被人打进身体里的一股力,现如今在她血脉里乱窜,一下子将叶致远在她身上下的那道禁制冲破开。
她浑身忽而爆发魔气,眼前血红一片。待再回神时,便是叶致远那一双失望的眼,以及她满嘴的血腥。
耳边倏然寂静,唯长明的声音炸开了锅。
“主人!”
“小主人你怎么了?你说话啊!方才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长明、长明才不过离开了一刻钟,你怎么、怎么就这样了啊?”
“主人别生气,您先别生气,小主人定不会无故伤人的!小主人今日很乖的,长明让她好好用食,她今晨是有好好用食的,还描了千字,读了仙颂,她不会……她不会……”
任长明如何辩解,叶冉凶性大发伤叶致远之事已是事实,长明看着叶致远手臂一滴一滴滴落在地的血,渐近无声。
“别怕别怕,小主人别怕,魔气走掉走掉,别跑进我小主人的身体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记忆里的长明此时是哭腔,它冰冷的剑柄贴在她的额头边,她的眼一直与跟前的叶致远对视着。
似乎她那么小的时候,已知自己的结局。
没有谁能一直无故对谁好,没有谁能一直保护谁。
不见天上空,茫茫雪色簌簌而下。
好冷的。
·
防风阵里,商知韫的身体在颤抖,微微哆嗦。
梦境中金阙台的这场雪一连下了一年。
东夜因隗少宁而震怒,搬离金阙台。整个黑市应了他的情绪,降了一整年的雪。
金阙台万千长街冰封,当年那位哥哥身体本就孱弱,衣衫破损单薄,娇生惯养多年的商知韫不出意外的受寒了,井底接二连三响起压抑的咳嗽声。
商知韫已并非当年的少年,以他的能力与阅历,本可以很轻松应对如此恶劣的天气。可他什么都没干,似乎笃定这场梦境不会放任他死掉,连井下一个简单的小型防风阵都是他随意踢两三粒碎石块搭的。即便没多久阵石歪了,也不见他上前去动手扶一扶。
他不在意这梦里的任何事,但他却一直忙活着手里的木活,不间断离开井,去外面寻找有灵气的木桩,然后搬来井下,持一柄破旧生锈的铁片雕雕绘绘。
一季、两季……逐渐一年过去了,他手上第九桩阵眼木成型,木内机关精细,待最后一笔落成,木内机关启动,四周空气中稀薄的灵气汇聚而来,被牵引吸进木中。
叶冉不懂阵法,更不懂机关术,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她记得石壁的记录中,少年当年也是如此一直持续不间断地雕刻木头。或许商知韫是在按部就班走当年的历史,或许他是想以此找寻自己能离开梦境的机会?
总归,商知韫当年幸存,能在不见天中存活至今,定不是蠢笨之人。
她折返梦境,确实多余。
自那日折返后,叶冉也一直在寻找离开的方法,一年时间在梦境的金阙台中走走看看,未发现可离开梦境的什么缝隙缺漏。到最后,隗少宁居住的那间院子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既是美人关为了与隗少宁争夺生机所造的一场梦境,那么隗少宁便是美人关最在意又最忌惮的所在。隗少宁定是突破口。
想着,叶冉又来到隗少宁的小斗兽场。
一年时间,东夜离开金阙台一年,金阙台反反复复降雪一年,隗少宁便疯癫了一年,杀戮成性的他,观斗兽一年。
这一年中,多数已不止兽与兽相斗,金钱庄的魔人从外抓来的孩童,多数运往隗少宁新开的那条街,少数被送来这里,喂了凶兽。
叶冉的目光逐渐平静,默不作声旁观眼前的一切。
“主子,这月账目,入账共两万一千珠,但两百二十四人损亡共计一百,四层新进幼魔只二十。”
“才二十?”隗少宁才不在意死伤多少,他只在意进账。
管家声音停顿,思量后答:“近日夜主出关,离了一层,去了一趟二层……四层的主子杯弓蛇影,不敢再有动作,这已是他能拿出的最多人数了。”
座上的隗少宁目光动了一动,但很快恢复正常。
四层的那个,惯有心眼,与他如此这般也并非一次两次了,从前的那些都是小事,碍不着他,况且这人能将四层打理的让他满意,他便一直留着他。
可而今不成了,想成事者,该不拘小节,多大收益多大风险,如此杯弓蛇影妨碍了他的事,他委实不该再留他了。
他隗少宁向来不会用不趁手的东西。
“一层如何了?”隗少宁问。
管家回道:“吴崇死后,金阙台并未插手,似乎一层自己将此事压下了,这一年里未生风波,一直风平浪静。只是半月前,金阙台忽然收得一层来的信,说主西南的那位也死了,现如今蔺主事一人代了三份职,除了自己主管的西北,还接管了西南、东北两块地。”
听到这,隗少宁的眉尾这才挑了挑,几分欣赏:“拟一张帖,过几日金阙台台祭,请他过来叙叙,就说——东南候主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