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

    “东南候主久矣。”

    隗少宁想要做什么,叶冉一个黑市外人都能看得出来。黑市上下四层层主,均没一个省油的灯,隗少宁尤其是。

    蔺平必定会来。

    “怪只怪隗少宁于他而言,太过强大了。”黑市易主前夕,传音玉里,扶有息这样说,“他有多恨隗少宁,他对隗少宁就有多崇敬,隗少宁于商业上的成就与天赋,一直是蔺平这一生都难以企及的。”

    “他在隗少宁身上,深深感受到自己这名普通人与天才之间的差距。”

    或许连蔺平自己都不曾发觉,自当年隗少宁“死”后,他此一生都在追逐隗少宁的足迹。他有多恨他,就有多认可他,隗少宁的成就与天赋于蔺平,就像是一座高山,他无法跨越,便就只有全身心信任。

    隗少宁因童妓之事落马,蔺平也会在潜意识里认为,隗少宁从未出错,未来也不可能会失误,隗少宁的决策与选择为黑市创造了一个金阙台,定然也能创造下一个,只是童妓行当,东夜不许而已。

    既然认可,那么隗少宁无法做成的事,蔺平便更想做了。

    他真的太想超越一直压他一头的隗少宁了。

    “这便是他留给观世坊的把柄,观世坊才能以此为要挟,拿捏他的软肋。”

    “蔺平此人,骄傲自负,若非有隗少宁,他本毫无错漏。”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金阙台台祭当日,整座金阙台都挂上血红却亮堂的纸皮灯笼,一至四层掌权人皆来庆贺,隗少宁扶门站了许久,未等来自己想见的那个人,便合裘回屋,推杯换盏。

    到了夜间,三两句话,就说服了蔺平加入自己的行列,与他一同行事。条件便是他帮蔺平架空东南,夺权东南。

    这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了,难以让他费心。

    待一、三、四层产业链建成,这将是他此生最大的成就,黑市这片小地方,终于要在他手下彻底变天了。

    可它仍是一座牢笼。

    须弥眼睁开,正对的是隗少宁的院子,寒风冷冽,屋门紧闭,里面不间断传出咳嗽声,严重得似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珍稀灵材与丹药日日不断地往金钱庄里送。

    “嘶……疼,轻点。”

    “疼你便好好听你父亲的,好好修炼,待到飞升,任谁都不敢再管你。”

    一大一小两名少年,关上屋门,舔舐伤口。

    那是多久以前啊,东夜已记不得。

    那时的隗少宁即便任性,即便不服族中管束,他脊骨中流淌的,依旧是仙门大族,自小养成的教养。

    “人此一生,为何非得修炼?为何非得修仙?我不爱修,父亲偏命我修,我修了,他又嫌我修得慢,说我浪费了这一身天资仙骨。究竟我如何他才能满意?人生百年便可,千年也行,万年那委实老不死了,撇除修炼,你们便当真没什么想做又愿意去做的事情吗?要我说,你与父亲都如此爱修炼,不若我将仙骨换给你,你俩去做父子吧,父亲他肯定高兴。”说完,他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顿了顿,道歉道,“对不起,东夜。”

    是啊,他东夜当年,没身后这截魔骨的时候,是个根骨差到只能勉强做外门弟子的人。昼夜不断的修炼,也比不过天之骄子隗少宁一个时辰的打坐。

    “少宁,你不愿意修炼,那你想做什么?”他问他。

    少年眼中一亮:“东夜,你去过凡人的国都吗?”

    他摇摇头。

    少年便又道:“那你记得宗门里那些掌事吗?总爱借各种由头克扣下面弟子的灵石灵珠,或以物易物,或以劳抵价,整合四方资源,以小博大,换取自己想要的。”

    “我便是想行此类行当,建造一个……不,建造整个修仙界独一无二的商贸中心,我想做那个仅需一两句话便能让人心服口服之人。你要的东西我这没有,别人那更不可能会有。东夜,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他东夜,当年还苦于修行无门,所能看到的,只自己身前一亩三分地,确实体会不到隗少宁口中的有意思。但他能看到那少年的眼里闪烁着光。

    只可惜,那般的隗少宁,没等到实现自己心中所想,天地间整个修仙界,全都变了。隗氏全族被划为魔道,他随隗氏被一同驱赶进不见天。

    “逆子!你为何修浊!”

    那少年被一巴掌扇倒在地,散行道坠落不见天,散行道的残骸铺满脚下深渊。

    “父……父亲,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不知道当年的清浊之争会引发这样的后果。

    他们这些小一辈的,没一个知道。

    “因你一人累及全族!”隗父握鞭的手青筋凸显,他须得给他身后所有隗氏族人一个交代,“从此你不再是我隗氏之人,此间天大地大,你……自生自灭吧!”

    “啪!”一鞭落下,隗父携全族拂袖离去。

    “父亲,父亲!”

    最终,散行道上只剩下了他与隗少宁,隗少宁啼哭不止,而他在方才打斗时负了重伤,仙骨毁了,躺倒在地,准备等死。

    隗少宁看见他,哭哭啼啼爬过来,边哭边说:“东夜,东夜,我做错了,做错了。我不该修浊,我以为仙骨化为魔骨后,父亲不会再逼我修炼,他们说修浊进度快,我以为届时你也可以转修浊……我错了,我错了,我以为的都是错的。”

    隗少宁哭成那样,但他此时此刻,连像往常一样抬手安抚他,摸一摸他发顶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缓缓闭上,听着隗少宁的哭声,气力一点一点流逝。

    “东夜!”

    再醒来,身后脊骨裸露,而脊骨中央,是一截崭新的魔骨,他体内气力更是前所未有的充盈。可是隗少宁不见了,他寻遍散行道都找不见他。

    而最终找到他,他已辗转于无数妖魔手中,因失了魔骨失了修为,连丁点反击之力都没有。最后待到他来,他找到他,那少年残缺得最后一点生气都快消失了。

    他似乎也是那时才发现,那般年岁的隗少宁,其实也不过是个孩子,褪去骨子里仙门大族的高傲与修养,失了仙骨与修为,他比一般孩童也没大几岁。身弱易折,似乎一场风便能将他的命给带走了。

    他抱起血腥一身的隗少宁,四方飓风起,不见天浓重的魔气皆随风而来,他修仙难,身负这截魔骨后,修魔却是前所未有的易,他记得当年他的境界因此节节攀升,随后亲手血屠了那一整座山谷。

    却仍然无法挽救当年的隗少宁。

    隗少宁这个人,便就如破镜难圆四个字,破碎后任他东夜再如何弥补,都难修复。

    他夺仙器须弥为他疗伤,创黑市放手让他实现自己商业设想,可少年一天一天变化,变得愈发不像他自己了。

    东夜移步来金阙台时,金阙台台祭已过,四下都是半熄的纸皮灯笼。

    他忍了许久,忍住不来看隗少宁,忍住不去思考隗少宁的变化,可终究被一声咳嗽击溃了心防,眨眼时间,他已到隗少宁门外。

    “咳咳……扔出去!”

    “主子,都一年了,您好歹用个药,再气……再气那人也看不见,何苦作践自己。”

    “作践?呵……他东夜何人?他东夜自始至终不过是一条跟着我隗少宁的狗,我因一条狗作践自己?”隗少宁费力压着咳嗽道,“笑话!”

    管家端着汤药哑了,好说歹说,隗少宁也不愿意喝一口。虽夜主离金阙台一年,但这一年时间,送往金钱庄的汤药从未断过,他自是知道这次的时间是长了些,但迟早夜主会回来的,他家隗主子与其他三位层主不一样。

    待到汤药凉了,隗少宁仍未松口,扛着一身病痛窝在靠椅里,眼睛闭着,什么也不想理。管家只得暂且端着汤药下去,可没料一开门,他夜主风雪一身跨了进来,接过了他手里的汤药。

    走进去,舀了一勺,强硬凑到他隗主子嘴边:“喝。”

    管家立刻合门先溜掉了。

    叶冉搁旁边鬼魅一样盯着,她确认眼前这位肯定不是林钧。若是林钧,即便有温柔乡梦境的掣肘,他也不会做出如此姿态。

    隗少宁眼皮睁开,看到东夜,冷笑一声,闭回眼。

    “喝。”东夜仍是说。

    隗少宁一言不发,唇角垮下。

    东夜将碗搁下,坐在了一旁。

    外面的光线一点一点沉下,两人之间死寂。

    到最后管家敲门进来,安排两人晚膳。隗少宁受管家搀扶,慢慢于桌前就坐,就坐后视线分毫未瞥,却吐出一字“滚。”

    管家浑身僵硬,目光游移于两人之间,他们二人如此气氛,这字“滚”说的是谁不言而喻。但是管家仍得装作不明白,分筷布食后迅速溜下去了。

    屋门合上,风雪与寒意均隔绝在外。

    东夜面上毫无波动。

    “隗少宁,”他全名全姓地喊他,“我东夜于你算是什么?”

    “是奴才,是狗,是你在不见天里活下去的倚仗,还是你所认为的束缚、牢笼?”东夜抬眼,“我自问,我这么多年,已尽我所能,你呢,你可还是当年的隗少宁?”

    少年背对着他,瘦弱的身子骨似乎颤了一颤。

    “隗氏全族因你被划为魔道,尽数丧命于不见天,你可问心无愧?”

    东夜将凉透了的汤药端起来,过手后再次飘起热气,他走过隗少宁身边,将药碗搁在食桌上,碗底碰上桌面,清脆一声“咯”。

    “你所受的那一切,并非我所致,也并非隗氏弃你所致。”东夜开门,“这么多年,你该长大了。”

    屋门再次合上,漏进屋里的几丝雪融化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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