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天气变脸变得快,早晨还是晴光万里,午后就阴云密布,现在则是被西下的夕阳侵染,留下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轮廓。
在天的那一头,紫红色的天光熏染了光秃秃的秋天,给枯败的树枝和寂静的屋脊镀上一层光圈。淖姬看着这一切,觉得江都的夕阳就像自己的未来一样过程是不可捉摸的,唯一可知的是结局,都满了秋夜冰冷的霜。
淖姬走过镀了金边的桃树枝,当她发梢碰到树梢时,一股难以描述的痛楚向她四肢百骸掠去。她忍下喉咙口的尖叫,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即将四分五裂。
在被押解回江都后她被关押在水牢,长久不见天日的生活让她小腿溃烂,化脓流血。好在江都王刘非不想杀她,没有把老鼠放进水牢,让她捡了一条命。
淖姬看着遥远的天空,眼前忽然浮现出情郎的面孔。那个消失的人在她不算长的生命中扮演了太多太过重要的角色,是朋友、夫子、哥哥,同时还是父亲。
他给淖姬钱、爱,还有足够的宽容,从不对她索取什么,也从来不放弃她。所以在他消失后,淖姬疯狂地寻找他,就像溺水的人寻找陆地那样追寻他的踪迹。
淖姬不喜欢江都王,不喜欢江都王世子,不喜欢赵王,与此同时,他们也不喜欢淖姬。他们其实喜欢淳于婴儿这样的女人。
淳于婴儿一天化三次妆,换三次裙子,一周之内要把梳子刷子篦子全换一遍。她描眉的黛砚、用过的漆奁盒和她拥有过的男人一样多,男人们追着她,就像鸡狗在求食。
他们一面嫌弃着她的放浪,一面爱慕着她的风情,还有她妆容后深埋的故事。她似真似假的嗔怒微笑、撩起来的发丝都带有醴酒般甘甜的气息。如果不是她慢慢老去,而淖姬的姿容越发美丽,或许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在那个人离开后,淖姬遇到千千万万个男子,但没有一个像他。
淖姬被随从的侍女挟持进宫殿,那里面只有江都王刘非一个人。江都国虽然也是一个富有的诸侯国,修建了壮丽的宫殿,但刘非不是鲁王①,喜爱各地的豪杰胜过喜欢宫室这一类死物,因此内室乍一看颇为萧条。
刘非见淖姬走到他眼前,干脆打开一只看上去颇为沉重的箱子。箱内装满珠宝,圆润的珍珠发出白莹莹光彩,和象牙一起填充发簪手镯的空白。黄金则充当步摇和凤钗的主体,各式各样的宝石美玉荡漾着华彩,在黄金簪身后摇晃。
在珠宝箱内,六珈有六颗垂珠,冠冕在两耳旁垂下几十颗美玉,搅在一起叮叮当当发出脆响。刘非将这些全部挥落,珠宝掉地时发出一声极其激烈的震动,随后露出深藏在里面的象服翟衣。
那上面的翟鸟彩羽还十分鲜艳,一看就知道是新做成的。刘非用手衡量着衣服和淖姬腰肢的差距,满意地发现分毫不差。
她先是为淖姬戴上了数以十计的凤钗和步摇冠,接着又为她戴上了手镯和耳环。那对耳环上的红宝石和黄金异常沉重,几乎撕裂了淖姬的耳朵。
手镯像镣铐一样束缚住淖姬的行动,淖姬眼泪忍不住掉下来,随后又强忍住了。因为她发现她一偏头,那些玉搔头、步摇冠就一副要压断她脖颈的样子,她怕死,只好忍住。
接下来刘非又为淖姬穿衣服,淖姬到此时已然不会动了。她的头脑和身体一起变得迟缓,只会僵硬地对刘非微笑。刘非命令她站起来,淖姬却完全无法动弹,她现在就像秦始皇销锋镝铸就的十二座金人,虽然外表光彩照人,但没有行动的自由。
刘非对此一副非常满意的样子,他对淖姬说:“‘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你以后就是江都国的尊贵人了,以后不仅穿的好点,做事说话也要讲究点,不要像以前一样任性妄为了。”
淖姬没读过什么书,听不懂诗句的意思,“你刚刚读的书是什么意思?能说给我听吗?”
刘非的脸色却像下了冰雹的天空,霎那间阴沉起来。不过淖姬也不想问他了,这一身披挂比将军的铠甲还重,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空隙。淖姬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死。
她站不起来,刘非就扶住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端详着她的眉眼,“你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漂亮了,现在江都国内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你。”
刘非侧头看着淖姬,淖姬的眼睛依旧低垂着,没有和他对视。淖姬有着柳条般纤长匀称的体态和带着些许稚气的容颜,她总是害羞的微笑,偶尔从眼睛中迸发出愤怒的火焰。
淖姬像老人口中那些忧郁的美人,泪染湘妃竹后能成为世世代代流传的传说。当她沉默时,她就像一尊陶俑,冰冷美丽。
刘非看着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或许有一日淖姬会像传说中大禹之妻那样化为一块顽石,紧接着四分五裂。她是天生的传奇,刘非接近她就像在接近一段传说。
“淳于婴儿说你很古怪,明明很喜欢猫,在长安追着猫跑,但是从来不肯养一只。这是为什么?”
这句话比身上挂着的珠宝有分量多了,淖姬斟酌着回答:“因为以前养过,所以不想养了。”
猫其实是一种很有灵性又非常脆弱的动物,每只猫的脾气性格都不一样。淖姬的父亲在粮仓当小吏时被成群结队的老鼠袭击,因此养了好几只猫,他的同僚称呼这些猫为小老虎。
白猫虽说是只母猫却凶悍刁钻,淖姬的母亲很喜欢它,但在离开时却把它留给了父亲。它偷吃过上官的鱼,因此被丢过好几回。淖姬记得它第二次回来时疯狂地叫唤着,白色的皮毛全脏了。
另外两只都是黄猫,其中漂亮的那一只娇憨挑剔,却被饥渴的傻子烧没了皮肉,失去了众人的宽容,少了很多吃食。不太漂亮的那一只不太聪明,又生了太多小猫,淖姬父亲养不过来,就把小猫送人,把它也赶走。
除此之外还养过什么猫呢?抱过谁的小猫,和谁一起流浪过呢?
“继续说下去。”刘非命令道。他栖身的软榻是囚禁淖姬的牢狱,他命令淖姬,就像淖姬的父亲教训那些喵喵叫的饿猫,狱卒教训身心俱疲的囚徒。
“后来……后来,我——”其实是那个人,“又养了一只黑白花的小猫。调皮粘人,小时候还很凶。我很讨厌它,因为它抓破我的手,登上我的床。”还登上那个人的床,和他一起分享床铺微薄的温暖。
“看你那样子,不太可能留下那只猫,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你的那个人喜欢吧。”
淖姬的瞳孔睁大,刘非却不慌不忙继续说道:“你其实相当任性,爱耍小性子,也没什么耐心。你父亲在粮仓也不可能养小猫,毕竟粮仓的老鼠大到不怕人,那么只可能是你的那个人养了猫。”
“他连你都能包容了,一只猫有什么不能容忍的?”
“您说的很对。” 淖姬陷入长久的沉默。那只黑白色的小猫调皮娇气又粘人,还多次离家出走,被其他大猫抓咬得腿上没一块儿好肉,但是那个人从来不放弃越长越不漂亮的小猫,给它水、吃食还有冬夜的床。
小猫长成大猫,学会抓壁虎和老鼠后就在一个温暖的初秋离开了家。那个非常宽容温和的人,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把淖姬教成一个大人后就放弃了淖姬,离开了她。
淖姬对刘非说:“大猫的心和大人的心都是一样难以捉摸的,奈何我就是这样没出息,一个都抓不住。”
卫青和这位叫做张汤的小官一起在雨夜中行走,他在雨夜的滴答声中想起十一二岁的自己。那时候他跟随平阳府家的监奴去甘泉居室取丝绸、漆器和错金银的灯台香炉,步履沉重迟缓。
那些被拘束在甘泉宫,被少府官吏用马鞭鞭笞、用手杖痛打的刑徒,忍着沉重的劳作和他交换了只有用电光火石才能形容的一瞥。
“你一定会封侯的!”那个脚上带着镣铐的刑徒对卫青说。“千丝万缕的事情你做起来分毫不乱,说起话有条有理,还长了这样一副相貌。”镣铐和刑徒的笑声一起响起来,“如果你这样的都不能富贵,那全天下的相书都可以烧掉了。”
卫青当时还不到刑徒一半高,根据二年律令,身高刚满五尺二寸的他就得趋奉主人。他前不久才挨了平阳侯府家监的鞭子,此时听了刑徒的话,也只是笑着扫了刑徒一眼,“我是平阳侯家女奴的儿子,少挨打挨骂就是天大的幸事,哪里指望得上封侯!”
刑徒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不,你不明白……你将来会有比你如今主人更显贵,比平阳侯有更多的封户,更高的尊荣!你迟早有那么一天!”
想到这里,卫青又用一种冷静得不带丝毫余温的态度审视着自己,也审视着自己身旁这位名作张汤小人物。他们两个人只见过寥寥两面,但两颗渴望建立功业的心却怦然乱颤。
卫青贴近张汤的脸:“您找我是想说些什么呢?我知道您虽然现在官小位轻,但是你背后的人却很有分量。”他那双黑色的瞳孔平静得无波无澜,张汤看了都暗自称奇。
张汤笑道:“您都说我官小位轻了,自然也知道我的名声,我可是很喜欢攀附权贵的。卫夫人如今深受皇帝宠爱,我又怎么能白白错过这个结识您的机会!”
卫青听张汤说得风轻云淡,蹙起他比春山还清秀三分的眉头,“您虽然站在我面前,但心却不在这里。您……像是爱上一个自己难以得到的女人,所以才如此强打精神。”
张汤神色微微凝住,随后谈笑自如,“我不喜欢女人,只喜欢公务和手下的小吏。我是那种只关心前程的人,心总是扔到御史大夫寺的更衣室和监狱的案牍上。”
他看着卫青,对这个年轻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感到少许心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难不成是卫侍中知好色而慕少艾,喜欢上别家小姐?所以以己度人,冤枉我这个好人。”
卫青被张汤扯出心中难以吐露的往事,激起短暂的回想。那种无情无感的回想近乎于外人的冷眼旁观。他是一个天生感情起伏很平的人,沉静的天性让他不易被外物扰乱,即便内心掀起万丈骇浪,外表依旧静如平湖。
天子曾经卷着孙子兵法在他耳边说:“‘胜,不妄喜,败,不慌馁,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你心中波涛涌动,面上却无波无纹,真是天生的将才。”
卫青面对张汤就像昔日面对天子,唇峰不动,眼角流露出些许笑意,“‘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我总觉得张大人如今仕途春风得意,不太可能在俗物上劳神伤心,所以猜测是个漂亮女人让你心神憔悴。”
张汤动了动嘴唇,“不——”
“侍中!”卫家的家僮闯了进来,对卫青道:“卫夫人身上不爽利,宫里宣您进去!”
卫青入宫发现卫子夫正躺在榻上,他们虽说是姐弟,但因为宫闱之中戒律森严,所以隔了一扇屏风说话。
卫子夫声音极为嘶哑,“你打外面来,身上有酒吗?”
“没有。”
“没用的东西!”卫子夫咒骂道:“怎么连酒也没有!”她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嘀嘀咕咕道:“这下可好了,摔了一个大跟头。”
她哭了一会儿又骂了一会儿,问卫青道:“人生苦短,眨眼就是几十年,该怎么熬过去呢?”
卫青闭上眼想了一下,几次黄沙持刀夜袭匈奴王庭,几年饮酒红石榴树下,几十年对秋风舞长剑朝拜汉家金阙,匆匆这么一弹指,他大概也就老了吧。
他在夜深无人时常常这么干,每当他这么回想的时候,他就会想到自己的旧主人平阳侯家。
平阳侯自曹参起有一万六百三十户,至今有二万三千户,是高祖开国以来最大的侯国之一。越过那些天生贵种的王侯将相,享受皇帝无与伦比的恩宠,这是过去的卫青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他已经快看到黎明的曙光了。在可见可想的将来,依凭姐姐的美貌和子嗣,依凭他的才干,出自烂泥的卫氏不仅会与平阳侯曹氏、堂邑侯陈氏平起平坐,甚至还会当着王太后的面,压倒她的家族。
刚从河东父亲家中逃回平阳侯府的卫青,没用太大力气就跟着母亲和不熟识的兄姐弟妹,追随平阳侯进入长安。
长久滞留在河东郡平阳邑的平阳侯,凭借祖上一万六百三十户的侯封迎娶了皇后的女儿阳信公主,从此彻底扎根留在长安。
那场盛大的婚事斩断了卫青和故乡的联系,但他也没能真正属于长安。未央宫和建章宫都是在秦宫废墟之上修建完成的,它们挺拔的朱墙并不能给卫青和卫子夫这对姐弟遮风挡雨。
他们没有任何任性的底气。
卫青是如此了解他的姐姐,如此了解皇帝和他自己,因此他轻轻拍着那把半透明的丝绸屏风,安慰屏风里面抽泣的卫子夫:“好好哭一场吧,趁着我在,多哭一会儿是一会儿。你没了孩子,皇帝无论怎样心烦意乱,总是会抽出时间见你一面。”
“这是你的机会,也是我们卫家的机会。”
卫子夫撕心裂肺地痛哭,牵起肺中几声闷咳,“我如今不到二十,便觉得时日漫长,月寒日暖,煎熬人煎熬到成了人干儿。若是活到七十岁,年老体衰,红颜恩断,那日子还不知道怎么算呢。”
卫青看她在软榻上痛得直打滚,自己也心痛,“若真到了那一日,你自有儿孙孝顺,老了也不用看皇帝的眼色。再退一万步说,你还有我可以依靠。”
卫子夫惨笑道:“靠人活着,那不算人。不过路走到这一步——”除了你说的,我也无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