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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缠丝绕(十)

    阿娇从错金玉的盘碟中取来几颗桃子,掰开请少府新来的医师品尝。他们之前用青梅温了酒,但医师此刻看着阿娇的脸神色凝重,一副即将说出什么惊世骇俗言论的样子。

    他的妻子随他一起拜见皇后,看他脸色就知道他耽搁不得。于是还没等酒水筛过,那位贤惠的妻子就匆忙倒出些许酒水好用来为医师研墨。

    阿娇用好奇又微带羡慕的目光看向这对夫妻,“你们这是要写什么?我听说齐国的名医淳于意擅长看病人脸色诊病,除此之外还要听病人声音诊断病情,再夹杂揆度阴阳术才能为病人开出诊籍。你才落座,怎么就开始动笔了?”

    “下官才从上林苑来,”医师停下笔,却没有直接回答阿娇,“椒房殿和上林苑不同,是我从不曾见过的景色。”

    上林苑最近被刘彻修缮过,他打算在那里训练将士。后宫的妃嫔中只有一位有此殊荣可以陪同他前去,那个女人不是阿娇,是有孕在身的卫子夫。

    那微妙的痛苦重新缠绕住阿娇,刘彻让她变得如此孤独和不可理喻,但是任何埋怨和非难,她都不可以吐露,因为那会让她像前朝的薄皇后一样可笑。

    宫廷中的女人再威风也需要充当丈夫的影子,如果丈夫像山一样沉稳可靠,那她余生都没有风波,如果丈夫像水一样不可捉摸,那等待她的只有随波逐流。没有丈夫女人是没办法自己生下孩子的,那后半生也就没有最坚固的盾牌来依靠。

    阿娇给了刘彻皇位,刘彻却给不了阿娇平稳的一生。阿娇从不承认自己嫉妒卫子夫,但是一想到刘彻此刻可能正躺在卫子夫的大腿上,她就觉得天旋地转。她从不承认自己是失败者,可她即将被残忍的现实砸的头破血流。

    在刘彻离开的某一天阿娇照镜子,她睡眼惺忪地呼唤刘彻为她别上这一年的牡丹花,却在忽然之间想起刘彻已经离开她。

    “来啊来啊!陛下,为我赞上这枝并蒂牡丹——”话音落下,镜子中却只有阿娇一个人的身影。步摇垂下流苏沙沙扫着耳朵,就像刘彻在时与她耳鬓厮磨。

    阿娇拨弄那颗饱满得满是裂痕的桃子,这颗桃子的种子由皇帝的使者送来,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和来自西域的安石榴、蒲桃、离支种在天子日日经行的驰道上。

    春风会吹拂它的枝干,朝阳的日影会被它们筛在天子的羽扇和华盖上,但是抚摸着桃子皮肉的阿娇却和刘彻相隔百里。

    想到这里阿娇发出一声嗤笑,“你走时皇帝有和你说过我吗?”她问道。

    医师回答道:“陛下告诫我,如果能见到您,一定要提醒您多加餐饭。”

    阿娇听了有些百无聊赖,“他可真够虚伪的。”她把她那颗小巧的头颅转向医师,“你和我如实说吧,我到底有什么病,到现在都没有为我们的皇帝陛下生下一男半女。我再不生孩子,他的九千万钱可就彻底打水漂了。”

    “皇后,我怎么觉得您对这件事似乎不急。”

    “要急也应该是皇帝急,他聘我为皇后用了三万斤黄金,为我治病花了九千万钱,砸在我身上的钱,足够再修二十座未央宫。当然,如果他找到他心心念念的西王母或者拜太一神真得了成效,那他就再也不用我这个皇后了,直接找个仙女生孩子算了,也免得折腾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阿娇抚了抚她的青丝,“我名义上是他的皇后,实际上是他的骡子、母马和小鸡,我不下崽,只是不想生下一个对他奴颜婢膝的孩子。对这件事最应该愤怒焦虑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因为他有传国的玉玺和摆脱不了的责任,我没有。”

    “这就是您的病了。”医师挑起眼帘,“你和皇帝都很健康,但彼此之间有很大隔阂,所以没法儿生育。”

    阿娇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帘子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你应该听听这位医师的话,改改你自己的毛病。”

    “你?”阿娇挑开帘子,看见里面的刘彻。

    刘彻走出帷幕,虽然他极力表现得从容不迫,但是仔细看他的眼睛可以看到里面布满血丝,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安心睡过了。他刚刚遭遇了惊涛骇浪,此时此刻却要表现得无波无澜,以最平静的态度争取和阿娇重归旧好。

    他眼中的阿娇装扮得极其素雅,盘了发髻却没有簪什么发冠步摇,只有一根玉搔头和两三朵白净的山茶花稳稳插在发髻里。她像是很久没有精心打扮过了,仍由金粉浮华从她身上褪去,卸下舞裙,正仔细地吃桃子。

    阿娇放下吃到一半的桃子,故意不去看刘彻,将目光转向刘彻身后的陈午。陈午就像影子一样默默站在最后边,只有偶然间望向阿娇的一瞥,能看出他是个活人。

    阿娇已经很久没见到陈午了,没想到记忆里父亲红润的脸庞现在已经化为灰败的神情。但她知道陈午一直在京郊和堂邑两地往返,代替皇帝祭祀传说中同时掌握长生不老药和刑杀大权的西王母。

    阿娇听说陈午曾经一度和出使西域的张骞亲近,打算一起前往遥远的大宛。大宛不仅有着举世难得的汗血宝马,还毗邻传说中的昆仑山,山上就居住着不似人形的西王母。

    《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昆仑具有永生不死的西王母和不死之树,“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

    陈午这么多年寻寻觅觅不辞辛苦,差点跑到人烟茫茫的大宛,可能就是为了寻找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神药,还有允许人死而复生的西王母,好救回自己昔日的情人。

    想到这里阿娇只觉得有一股热血往自己头上冲,热泪、愤恨、失望和不解像一张网将她兜头兜脑全身困住,叫她动弹不得。

    这世上有那么多荒谬无稽的神仙,皇帝新推崇的东皇太一也好,前不久拜祭过的媒神也罢,这么多这么广,但是陈午却偏偏选择了最遥远的西王母——他只选择了西王母!

    作为母亲的馆陶公主被丈夫陈午抛弃了,作为女儿的陈阿娇也即将被刘彻抛弃。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命运足可以令一个冷静的人愤怒,让一个悲伤的人化为野兽,做出一切常人所难以理解的恐怖举动。但是阿娇只能固守她自幼收到的教导,做一个真正高贵的、没有任何缝隙的皇后。

    “我真没想到我能再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传说中的昆仑山了。”阿娇将桃子啃了一个角,淅淅沥沥的汁水淌了她一手。

    “我不相信太一神,不喜欢西王母,不渴求不死之药,同时没有嫦娥偷药之后的夜夜惆怅。”阿娇拉了拉她快垂下地面的袖子,将背脊挺得很直,“所以堂邑侯和陛下如果对我有所希冀,还是趁早打住为好。”

    “‘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刘彻吟咏司马相如的《大人赋》,随后转头看向阿娇,像看一本十分易读的书。当他说到玉女二字时,无论是阿娇还是陈午都能听到他说话时有明显的颤抖。

    刘彻看着这对相处如陌生人的父女,“你应该很久没见过你父亲了,趁现在这个机会好好和他说话吧。我先去长乐宫拜见太皇太后和太后,大概一个时辰后,我会重新回到椒房殿。”

    “阿娇,堂邑侯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去寻找昆仑山和西王母,他和你一样不相信神仙鬼怪之事。我也是因为这才觉得你们两个人应该好好谈谈。”

    刘彻即将起身离开椒房殿时扫了阿娇一眼,“西王母‘莫知其始,莫知其终’,长生不死,但她也会在绮窗下嘱托周穆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我现在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要给我吗?”

    阿娇照旧低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陛下自有一万年的安康喜乐,我没有什么话要留给陛下。”

    刘彻走后陈午逡巡着周围的环境,他的神色呆滞麻木,整个人干瘪得像一块儿朽木。阿娇端详着自己的父亲,心中带着些解恨的快意:不管眼前这个男人曾经如何伤害过自己和母亲,他现在确确实实老了。

    就算馆陶公主亲自坐在这里目睹一切,也不会想到曾经让她和成俊争得头破血流的男人,会在未来如此衰败枯朽。阿娇把刘彻的九千万钱甩给长街上叫卖的游医猾徒,陈午也把堂邑侯府多年累积的钱财白白交给方士。

    现在他的财产没有馆陶公主十分之一多,权势连阿娇的百分之一都没有,想到这里阿娇心里没那么恨父亲了。陈午是阿娇血缘上的父亲,亲情上的敌人,敌人若是失了势,那么针对他也就有点太仗势欺人了。

    阿娇有时候想想,她和父亲一样,都是怀揣千金遭遇骗局的婴孩,只不过她遇到的最大骗子是刘彻,父亲却是被整个世界戏弄。

    陈午茫无目的地拿着一把错金银的青铜剑试图清理朱墙外斑驳的花丛,阿娇则低头看着水池上掠过的水鸟。阿娇正入神之际,突然“哐”一声惊动了她。

    阿娇莫名其妙地抬起了头,陈午则背对着她,用一种十分迟缓的姿态转过身。他右手上还搭着剑柄,受了伤的左手则放在胸口和右手手臂之间,虎口处不停喷涌出血水。

    他脚下的枯枝败叶落了一地,手上不停滴落的鲜血则染红了那些衰败的花草,浸向大地。

    阿娇呆愣在原地,她看到陈午的大拇指和食指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痕,鲜血就是从这里喷洒出来的。

    那血脉相连的悸动让阿娇头脑空白,四肢无力摔倒在地。她背脊处的冷汗湿透今日新换上的衣衫,眼泪汩汩涌出,就像山泉涌出山谷。“救人呀!”阿娇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好多血,要死人了,快来救人呀!”

    楚服从长廊走入,她妩媚、冷静,就算在危机的时刻也表现得不慌不忙游刃有余。闪耀的金光下她像秦国那些兵马俑一样牢牢守着自己的阵地。

    陈午将自己那颗花白的头颅转向楚服,他没有哭,没有喊叫呻吟,甚至没有求救,只是十分冷漠地对楚服说:“巫医,我这只手恐怕完了。”

    楚服端详那道不断喷涌出鲜血的虎口,“您该庆幸您凭借您的出身吃饭,就算丢了这只手也不会饿死。”

    楚服为陈午包扎换药,她来的很及时,手法也专业老练,陈午却没有感激的意思。他沉浸在另一个阿娇无法企及的世界里,只有偶然翻动的眼皮昭示着他还活着。

    “我该怎么办呢?巫医。”陈午说话时的腔调非常含混,像是很多年没有和人正常交流过了。“我带了竹简和木牍,一直没写完。”

    阿娇翻开那些竹简和木牍,《道德经》、《南华真经》陈列其中,还有献给司命、四灵、牛郎织女、西王母、泰山府君的祭文,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她把那些都扔了,却在中途停下大哭起来。她看到了,竹简木牍里的每一字每一行都是陈午替她写的。阿娇不是卫子夫,她有父亲,父亲不仅给了高贵的出身,还给了旁人无法代替的爱。

    “你的事情如果我可以做主,那我绝不会送你入宫。”陈午那两只已经没有灵性的眼珠子扫视着椒房殿,“花椒性温有香气,在冬天不仅可以驱寒,还可以净化污浊寒风。”

    “我年轻时跟着你母亲入宫觐见她的母亲,她告诉我花椒的气味可以取悦椒房殿内的帝后。所以皇后的宫室中涂满花椒,以至于让椒房之宠、椒宫有孕成了经久不衰的美誉。”

    “可是窦氏进入椒房殿后就再也没有生育,文帝在还是代王时就有了像她这样的美人,成为皇帝后就有了更好的慎夫人。宫人都说慎夫人是赵国邯郸人,那里的女人连走路都和别人不一样,会十几种步法,每一种都贴合《礼记·玉藻》的要求。”

    “慎夫人行走、小跑、俯仰、挥举之间能让衣服两边的玉佩铿锵作响,右边是低沉的徵角之音,左边是激越的宫羽之乐。《采齐》、《肆夏》两首诗的配乐在她裙边飘荡,不需要琴弦和钟鼓,她只靠走,就能演奏出无穷无尽的音乐。”

    陈午看着自己的女儿,他麻木的外表下忽然冲出炙热的情感,阿娇吃惊地看着他,像看到一尊陶俑从阴暗的地底爬了出来。

    “窦太后丢掉了文帝的宠爱,却有三个子女,可以凭借子女做呼风唤雨的太皇太后。我不要我的女儿大富大贵,但希望她有一个孩子。如果那样,至少在我死后,依旧有人真心爱她、关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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