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个美人儿……为什么你不看她?”
楚服高髻簪凤,云鬓巍峨,长袖随风而摆。她在山巅跳舞,临风回首,若仙人羽化。那个恼人的声音带着笑又响了起来,“你为什么不看看她,我看着都有些心动,你为什么无动于衷?”
真是脆弱又缥缈的舞蹈,那道声音继续说:“舞者都是很不容易的,她们在悬崖峭壁上跳舞都得做出若无其事的笑脸,可臂膀、腰身、臀腿每一处都得跟上。你小心那些舞女,”他拍了拍卫青的脸,“她们挥舞的长袖是能打人的。你知道高祖的戚夫人吗?她看上去柔柔弱弱,臂力、腰力、忍耐劲倒是一点不缺。一次高祖带吕后去看她跳舞,她就在折腰甩袖的空隙用水袖把一只灯盏卷起来,扔在吕后的坐席上。”
“着火了吗?”卫青听到自己问。
“没有。”对方带着些遗憾地回答。
灯火辉煌,烛影幢幢,卫青终于等到自己想等的那个人。烦人的声音还跟着他喋喋说个不休,“今天的月亮,今天的月亮与往日不同,不像银盘被抛到天上,反像明镜离了黄金镜台,白鸽飞出牢笼,白百合枯萎在荒野上。如果月亮真是女子的化身,我想她今天一定在哭。她扔了自己银丝编织的长裙,丢掉自己乌云的舞鞋,把贝齿咬碎,恨恨地唾骂着谁。兴许是她的情郎。真是奇怪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一个人跋涉在郊野、荒山和海岸,她独自呐喊,赤身裸体地呐喊,向上天呈露自己的肩和腰,颈和项。如果月亮是女人,她一定是顶漂亮的女人,胴体比象牙还要洁白,比银器还要冰冷,比一现的昙花更娇艳。除了她珊瑚色的嘴唇,漆黑的长发,我要吻遍她全身。不过这月亮太圆满了些,看上去是个怀了孕的女人。”
“你在看什么,你在看她。”似笑非笑的声音冷了下来,“你看她看的太多了,卫青,这让我恼怒,因为你看的是我的女人。”
卫青全身的汗都流了下来,他惨白着脸色想向刘彻请罪,刘彻却很宽容地饶恕了他。“我不怪你的轻浮,和我一起看看月亮吧。”
确实是癫狂美丽的月亮,她一升到九天之上,卫青就目眩神迷睁不开眼睛。卫青听到刘彻道:“你要仔细我姐姐的妒火,她是一位尊贵的公主,你服侍她时爱上另一位地位比她更高的女子,她不会放过你,就像胶西王没放过自己的小情人。”
胶西王爱上了自己的一个年轻郎官,郎官英俊多情,总是含情脉脉地打量着胶西王的美妾。“郎官和胶西王妾私通,一年后女人生下了一个父亲不姓刘的男孩儿,这让胶西王怒火中烧。他没有抓住郎官,就处死了郎官的父亲和儿子。我想那个年轻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教训,不过他可没有上长安向我禀告冤屈的机会。”
刘彻的屠刀永远不会向自己的兄弟掷去。
“别看她了,听听楚服和她说了些什么,我的皇后没有一天不怨恨我,我估计她会咒我死,还会祈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一个能继承大统的皇子。”
深夜下陈阿娇就像一朵即将凋零的牡丹,盛饱了露珠颤抖开放。花叶不堪重负,每一寸都被前夜的雨水打湿,在风中摇摇欲坠,亟待衰亡。这将亡不亡的颓感把卫青的心勒紧,他想收回目光可就是做不到无动于衷,刘彻冷冰冰的声音倒是解救了他,“想看就看吧,看了那么多眼,我还能一一追究不成。”
陈阿娇当时已经身怀六甲,肚子重得起不来身,她弯腰的时候头上珠玉压着头皮往下掉,她还硬撑起身祈祷着什么。“看上去真是我见犹怜,”刘彻的戏谑冰冷无情,“如果她一直是这副样子,别老是一副颐指气使的的模样,我想我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她的。你不知道她花了我多少钱,我聘娶她花了三万斤黄金,为她治病花了九千万钱,供奉她一年的开销要用四十个县的赋税,其他零零碎碎的花销简直数不过来。”
刘彻似笑非笑地说:“可是她现在在咒我死,我俩最好生了个女儿,你知道的,女儿远比儿子好打发,女儿远离政治轻易卷不进父母引发的漩涡。但愿我们有个女儿,像高祖和吕后的鲁元公主那样美丽无知,随随便便就嫁了人,糊里糊涂过了一生。”
“你何曾有一日真的了解我?”阿娇喃喃自语,“你从没真的了解我,也不打算了解我,你放弃我——”
楚服贴近阿娇的耳朵,听见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我竟然也不觉得可惜。”
楚服放下阿娇的手臂,“您以前说不出这样的话。”
“你看见我姑姑陈乐君的样子了吗?她不肯见任何人,包括她的丈夫。她把自己关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地窖内,只让自己的影子和身体作伴,谁都敲不开她的门。她说她在等待死亡,谁都救不了她。”金银玉石的步摇玉佩和禁步轻摇起来,约束着囚徒的举动。步摇上的流苏需要映着光动起来才能显出颜色质地;玉佩碰在一起的声音要清脆悦耳不失之于聒噪;禁步恰如起名,不管它是珊瑚、螺钿、琉璃还是玉石为饰,裙动则响。它们沉重、冰冷、华丽,样式千变万化,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困住佩戴者的行动,制止一切她们有可能失礼的行动。
陈乐君如今完全舍弃这些东西,她已经有更森严的牢房了,不缺镣铐,不需要多那些簪珥。
阿娇像濒死的人那样粗喘着气,她从她玉佩碰撞的声音听出她之前的步态和节奏,看到她发髻上的步摇流苏散乱的样子猜出自己之前转头的模样。她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有一天这么失仪,这让阿娇感觉屈辱。玉佩碰撞声有高下之分,她从最上一等的不紧不慢变成最下等的叮当乱碰;步摇摇曳之态有美丑之分,她从第一流的蝴蝶振翅掉到最末流的乱撞乱响。禁步也被她摔得快掉在地上。若行至没有度,那她高贵的身份该从哪儿显露?或许她身上高贵的从来只有血统,并非自己。
原来这就是高贵,怪不得陈乐君轻易舍下窦婴。
亭院深深沉沉,落下无穷叶绿池碧天青色。宫中娇娥绣女红、缝制曲裾,把蚕丝织成色彩艳丽的葡萄锦和玫瑰锦,她们用状若睡鹦鹉、朱喙绿首的鹦鹉螺喝名为玉瀣的美酒。阿娇坐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和楚服分享同一杯酒,很多年前坐在她身边的是大汉天子刘彻,她面对他欲迎还休,胸腔内装满儿女心事,神色隐忍难以从容。
现在她如果不想独自登高凭栏,肠断心裂,那她最好枕着楚服雪白的膀子和她一起数天上的星子。楚服抚摸她隆起的小腹,安慰着她,“您刚刚说起您的姑姑。”
“是,”阿娇嘴唇翕动,“她和窦婴决裂了。田蚡娶了燕王刘定国的女儿为继妻,王太后下令让群臣都去祝贺,灌夫窦婴也去了。”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仇人重归旧好。”
“不是重归旧好,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阿娇肚子里的孩子踢踏着母亲的肚皮,“姑姑和我说过,灌夫手里攥着田蚡的把柄。元光四年田蚡状告灌夫横行乡里,侮辱皇亲,事情闹到皇帝面前,突然有一天他自己就熄了火,不再不依不饶让廷尉追究灌夫的罪责了。”
“蹊跷,真蹊跷。皇帝就没有怀疑过?两个彼此仇视的人突然相安无事,这怎么看怎么可疑。”
阿娇打了个寒战,“他从没问过,从没追问,他到现在也没提起这桩往事。”有时候平静并不代表安全,它可能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和绝境。“灌夫和田蚡在婚宴上又起了冲突,窦婴也被卷了进来,皇帝只问现在这件事不追究从前。他可能知道个中缘由,只是怕打草惊蛇,所以不问。”
“那一定是很可怕的把柄,所以他选择了缄默。那把柄窦婴和陈乐君都心知肚明,窦婴觉得有可乘之机,所以与田蚡东廷对辩,可陈乐君无以为然。会有大事情发生的,窦婴说他有先帝留下的遗诏,可那上面只有他家臣留下的印章……太皇太后是我的外祖母,保护我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窦婴是我的表叔和姑父,看我就像看他自己的孩子。他们都倒了”
“我早就该明白的,早该想清楚的。与其奢求他人宽容你的缺点,不如盼望你的缺点在他眼里是优点。”刘彻望着他的皇后说道:“为什么我和我的皇后相处起来总是不快乐,因为她总是在不该清楚的时候清楚,如果她空有美貌头脑空空,那她会是我最好的妻子。”
刘彻在宣室召见他的将军,在祁连山和阴山设置新的郡县;在御史大夫寺翻阅历年的案宗,和朝臣商议这一年的告缗算缗事宜,将盐铁专卖和五铢钱推行全国。不该有的他作为皇帝全都有,不该做的他作为皇帝全都做,他像一个蹩脚的巨人蜗居在长安城里,努力适应着不适合他的穿戴和角色。
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人。
卫青束发时就侍奉刘彻,了解他的每一寸肌理,看不穿他喜怒哀乐下的真面目。刘彻很喜欢笑,很喜欢哭,很容易发怒也很容易焦虑,多愁善感又诙谐有趣。卫青深知刘彻天性宽宏公平,亲近贤人,可有时候他对刘彻也是既恨又怕,觉得他陌生又恐怖。
这就像刘彻写下的诗,他只是天生的巧思,有善感的天赋,纵使不多愁,依旧可以表达出细腻哀伤的辗转心绪。乐往哀来斯乐难长,他骗倒的人可以堆满章台街。
珠帘珠泪连成绵绵夜雨,卫青放下翠辇上的帘子,“今夜平静得让人觉得不安详。”
“那或许只是你在塞外过了太久,忘了安逸日子是怎么过的了。”卫子夫依偎着弟弟坐下,“你跋涉龙城,路过阴山,度过瀚海,走过的路比我看过的天还要远。每当你骑马奔驰在我看不见的远方,我就长跪神前没日没夜地为你祈祷。如果皇帝爱我就像周幽王爱褒姒,我就让他送一个万户侯,不叫你在远方劳碌。”
褒姒是最卑贱的女子,可她统治天下共主,指挥独夫民贼,对周幽王就像对一个仆从。为她一笑,周幽王点燃了烽火。
卫子夫和卫青看见池水边开到萎靡的栀子花和茉莉花,她们曾经光洁娇艳,比渭水浪涛翻上来的泡沫还白,比祁连山山巅的积雪更纯洁,现在花瓣发黄枯萎,不复光彩。
“我好像听到女人的歌声了,宛转悠扬。我再细听听,怎么气若游丝。”
“那好像不是女人的歌声,”卫青深深注视着姐姐,自从她成为刘彻的皇后,她就没唱过一首完整的歌,“那是银瓶里水浆溢涌而出的脆声,分外清越,并非人声。”
卫子夫凝重地蹙起眉头,她和弟弟都是耳聪目明之人,在这件事情上却有了分歧,“是女人的歌声,我唱了许多年,不会认错的。”
卫子夫眉间的乌云罩上她不再红润的脸,盘踞在她眼睛,暂时凝成雾朦胧着她的双眸和眼睫,“是女人的歌声,我认出来了。这种歌许许多多人唱了许许多多年,从没腻过,你知道的,太阳底下的事情和渭水河床下压着的泥差不多,都是周而复始,鲜少不重复的。”
卫子夫眼中的雾随时要化成一场大雨,淋湿她的鼻梁和抿得发白的嘴唇,“是这首歌,识得倾城美色,楚霸王别过虞姬,申公巫臣前往郑国迎娶夏姬。”
“我认出这里了,陈乐君就躺在这个池塘里,她被发现的时候睡得很安详,可留在她身边的人一点也不平静。我从没见过那位丞相夫人,可我对她没有偏见和害她的心思……我怜悯她,如果我是她,我的选择不会比她高明。”
“陈乐君的死亡和你无关,你想起她是因为你和她有着同样的痛苦,你们都在丈夫的荫蔽下生存,对对方一点儿爱也没有……别想那些没用的了,我这个把她推进命运死局的人都没有难过,你就安心走过这条路吧。”
“你害死了她?”
“算也不算。”卫青看到陈阿娇往池塘里撒黄纸,她身边卓文君应着风的节奏唱歌,“陈乐君可以活的,只是她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
风声萧萧,合着林下叶动声瑟瑟。“如果藉福愿意,陈乐君可以为他放弃名誉,赌上身家性命,抛弃旧友亲朋。可是藉福不愿意。窦婴无论如何也是陈乐君的依靠,可是窦婴命悬一线,陈乐君自觉生涯苦涩,就投了湖。我和藉福不一样,如果路过的那个女人像爱她丈夫那样爱我,可能我真的会忘了我姓什么。”
刘彻偷偷剪下阿娇的青丝,藏下她的一副画像,在不远的将来他就要把阿娇赶到长门宫,所以提前收好她的枕席、发丝、香囊和其他小东西。如果有一天他想起阿娇,他会把这些都拿出慰藉相思之苦。卫青总是看不懂刘彻对陈阿娇的感情,他爱她爱得心痛,伤害她伤害得无情。
人有两面,刘彻这两面矛盾得太难以融合,以至于他不大像个人。
“卫青,我觉得这湖清得不吉利。‘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过分的好就是过分的坏。”竹叶下的湖水呈露出透明的青色,河床下只有被清洗干净的石子,一尾游鱼也没有。没有淤积的泥沙,唯有落红落叶和被折断的柳条顺流而下,被旋涡缠得紧了就和河底绿藻绕在一起。
刘彻用手掬了一捧水,水清澈如稚子目光,一滴一滴从刘彻指缝溜走。刘彻将景帝遗诏扔进生满春草的池塘,池水迟疑地吞没了一节一节编好的竹简乃至尚书留在其上的印记。水波晃动的瞬间,岸上的两个人看到水底泛起无休止无边际的涟漪,水波深处曼长曼长的绿藻自深处而来,细细咬住摇晃着沉落的竹简。水光再一闪,沉淀着秘密的遗诏就消失无踪。
人生百年随手便过,有多少人的秘密如今日这般落入池塘。时过境迁,那种真实存在又无力挽回的丧失感浮在水波上,映出玫瑰花不复明艳的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