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能爱,恨不能恨,就算是活人也会变成吃人的鬼魅。周幽王点燃烽火台上的狼烟,想要的可能从来不是褒姒回眸时的一笑,而是她对自己爱情的回应。
这就是求而不得的痛苦,把一个显赫的王朝、一座繁华的都城、一个超然的姓氏都烧成灰烬,烧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的哀歌。天子尚且如此,何况凡夫俗子?
阿娇闭上眼,陈乐君的眼睛趁着黑暗浮现在她面前。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哀婉含泪的眼睛,像月光一样幽眇轻盈的眼睛。阿娇感到那口血怄在她胸里,压抑多年亟待喷发。黑沉沉的夜晚卓文君的声音倒是轻柔似水,“籍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让丞相的夫人对他动心。”
“籍福是一个好人,再好不过的人。”都说断桥观雪、城头见山、画阁拜月、舟中看霞、月下赏花、楼上放灯、灯下抱美人,可是黑梭梭的晚上看那一截松枝露出枝丫勾住残月,阿娇也感到些许欣慰。朦朦胧胧中水光若隐若现,像陈乐君在阿娇耳边哼过的歌。
温柔的歌缠住阿娇和文君,把她们送到遥远的过去。
陈乐君回避了籍福的问题,她近乎着迷地看着籍福的眼睛,琢磨自己有没有遇见过和他相似的人,答案是从来没有。很多和陈乐君出身相似的人都有着和她相似的痛苦,那就是没有灵魂。心脏不知休息地跳动,留给灵魂的位置却空空荡荡。但这也有个好处,那就是足够麻木,不管枕边睡得是谁,他们都能安之若素。
不过这也是陈乐君她们这一类人的可悲所在:若有一日他们真在极致的痛苦和快乐里找到真实的自己,那恐怕就连他们自己都受不了自己曾经的样子。
每当籍福那双眼睛扫过陈乐君的面庞,陈乐君都能听到自己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声音。那种快乐和看到倡优跳舞截然不同,她们柔若无骨仿佛要飞起来的脚步逗引起的只有陈乐君懒洋洋的快意,籍福引起的感情汹涌澎湃,常把陈乐君淹没。每次籍福打开那扇门离开陈乐君,陈乐君就陷入长久的空虚,魂不守舍。
“我知道我沉沦在怎样一种隐秘的情感中,”陈乐君看向阿娇的眼睛,“是鱼儿挣脱了水,燕雀踏破了巢。我的心一会儿被火烧,一会儿遭水淹。我知道我遭遇了什么,我不在乎。”那个时候的陈乐君已经和偶人不差什么,她在缄默无言和锥心刺骨中来回上千次,早把自己的朝气和活气消磨殆尽。陈乐君重复着和阿娇说:“我不在乎。”
阿娇看到的不是陈乐君的平心静气,是她绞心断肠后的暮气沉沉。
小舟在水中摇摇晃晃,越过残阳和红莲。柏舟中人饮酒未见得逍遥,烟波在桂棹兰桨下一荡,岸上的芦苇蒹葭就远了。陈乐君抱着带水的荇菜和滴着水珠的菱草眺望着岸上的风景,远山如黛,被橘黄色的天熏染得若有若无、时近时远。江水一路淌到天边,和天河相接,把还不算明亮的星月都接了下来。陈乐君一时看得痴了,掰开莲蓬掉了一地的莲子,也不知晓。
籍福很小心地收拾着舟上的荇菜菱草,他尽可能不碰到陈乐君臂膀,可目光总是忍不住逗留。陈乐君手臂上挂满了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金钏,那上面多多少少缠了些水草。籍福移开自己的目光,看到江中已经飘起水月,荷花一倾倒明月的倒影就随之破碎。零星有兰桡自江渚划来,散落在无限波光,渺渺烟云中,害人辨不清归路也识不得来路,
在水面上一切似曾相识,莲蓬是露着圆孔的绿房;荷叶圆大如帷盖,滚着露珠舒展开就是一张贵人辇车上时常张开的翠盖;莲籽乳白色,别称为素实;莲蓬不剥开只看外在团团如螺,成熟后由绿渐黄,是只没肉的黄螺。芦花点点飞上绫罗垫子和陈乐君略有些湿的衣裾,黏在上面不肯下来。
“如果一辈子都能这样就好了。”斜阳下陈乐君的目光似有光华流转,她睫毛扑闪了两下,光华就化作泪珠滚下脸庞。“我好像看到明日之预兆,朝朝悲戚,难以自抑。”
陈乐君经常听到灌夫窦婴引起的喧闹声。韩非子在《五蠹》里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现在窦婴一个人就犯了三种皇帝的忌讳,他是儒生做到丞相,德高望重;他是武士,平定过七国之乱,眼下似乎希望朝廷再出变故;他还有另外一层隐秘的身份,那就是他是衰落的窦氏外戚,皇后的表亲兼姑父,也是栗太子的太傅。
朝廷中势和贵截然不同,秩次官位是贵,宗室外戚是贵,但是和皇帝太后关系远近是势。窦婴失去窦太后是失势,田蚡得到王太后青睐是得势。
失势的日子是很难熬的,风刀霜剑日日相逼。陈乐君坐在籍福身边和他说起那一日田蚡的爽约,“是灌夫把他硬请了来,在宴席上灌夫又和田蚡起了冲突。”
籍福用清亮冷静的目光打量着陈乐君,“魏其侯一直和武安侯搅在一起,”那种恼人的冷静让陈乐君惭愧,籍福继续问道:“魏其侯是不是还想借武安侯的势?”
窦婴没有一天不想回到朝廷中枢,他极力挽救他和田蚡之间失衡的关系,陈乐君对此心知肚明,“窦婴他不甘心……我没有办法,对我而言那些门客的奉承话不如醉倒来得痛快。”
“门客倒也不是只会说奉承话,灌夫养的那些门客倒是很有用,不过太有用了,小心过了火。”籍福的神态转变为一种超然物外的冷漠,他总是这样,一旦事情不和他牵扯就变得无情。
“我要走了。”陈乐君看见窦婴派来的牛车,这段时间长安城没少流传她和籍福的故事,里面有真有假,让窦婴颇为恼怒。
籍福看着陈乐君登上马车,她周围满是郁郁苍苍的蒹葭。籍福一点儿都不想说话,他耳边的风声会帮他淹没一切。
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一段记忆犹新的往事、一次爱或被爱的经历,这在诗书中被认为罪大恶极,可如果脱离浅薄的道德回归人本身,没有这些才是真失败。
女人看男人和男人看男人是不一样的,荀子总是不理解女人对男人的喜好:“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然而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
可是女人就是喜欢那些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哪怕他们在男人堆里连中等也算不上。桀纣都是高大姣好的美男子,做起帝王来连性命都保不住,但他们身边坐着当时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阿娇看到嫩黄色的连翘有绿色的花萼和单片的花叶,忍不住折断花枝,“我永远不可怜那些爱错人的人,我不信在追逐过程中被爱者没有发出过轻蔑不屑的暗示,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一意孤行,奔向自己的死路。”文君听到阿娇的冷笑声,无情坚硬如铁,“我永远不怜悯我自己,也不许别人怜悯我。是我错估了我爱情的价值,该我承担后果。”
在四合的暮色中文君看到阿娇眼中的亮光,“我在长门宫的时候还是不死心,想和他见一面,哪怕只是梦中,只是见到画着他样子的扇面屏风我也欣喜万分。直到后来我又看到楚服,严格来说,是看到楚服的头。”
皇帝的北阙吊满了国王的头颅,他在上林苑昆明池乘坐楼船看将士水战,把南越和西南夷荡为平地后就取走南越王及丞相的人头;大宛王、朝鲜王乃至数不完的匈奴小王的头都在他的城门上迎风飘荡,每到寒风凛冽的时候,那些枯败的头颅就敲击城门,发出令人胆战的声音。阿娇曾经带着女儿从城门走过,落叶飘飘洒洒从天而下,一颗颗没了皮肉包裹的头颅就睁着黑窟窿大小的眼睛死盯着阿娇和她的女儿。
把叶片蒸干的热风打阿娇耳畔吹过,阿娇看到城楼上的旌旗鼓出风的模样。阿娇想起刘彻,原来这就是风,就算等到也留不住。
“籍福就是我姑姑遇到的风,吹过就没了。”
花之沁,酒之醇,瓜果之鲜,脂粉之甜,还有最后美人转头落在青砖石淡淡清香混在一起,落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花月夜。卫子夫坐在碣石上钓鱼,鱼竿一抖沉下水,惊扰了游动的鱼群。卫青见了轻轻蹙起眉头,就着微凉的月色落花独自把玩六博棋的棋子。
灯火在这样的黄昏像星星掉进水里,只留下模糊的影子。“只有你回来我才能觉得自己还活着。”卫子夫手中的鱼竿猛地重了起来,是鱼儿上钩了。“这里是长安,让人做不得人,让鬼横行无忌的长安。如果没有你,长安于我而言只是一座不断燃烧的熔炉。”
卫子夫貌似无意地提起陈阿娇,“我听说你见着陈阿娇了?”说起过去的手下败将,卫子夫语气中多少带了些轻蔑。
卫青带着笑的声音响起,“可算是见到了,皇帝聚敛财货的法子多,盐铁酒官营、白鹿皮币、算缗、告缗、均输平准还有少府其他零零散散的收入加起来差不多是八十三亿钱,平常土地赋税有四十亿万,加起来一百多亿。陈阿娇一个人能花他九千万。”卫青叹了口气,“皇帝没为人花过这么多钱。”
陈阿娇在长门宫的礼仪待遇与在椒房殿内别无二致,这也就是说皇帝一直以来养着两个皇后。他对陈阿娇的慷慨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卫青像是想到什么,忍不住又笑起来,“钱他是一分没少花,好脸色他是一次也没看到。”
“那你应该和皇帝惺惺相惜。”卫子夫拉动鱼竿,她瘦弱的臂膀张开一根根淡蓝色的血管,像最上等的瓷器裂了口子。她每一根细白的手指上都戴着用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打造的戒指,转动起鱼竿却一点儿也不费力,轻巧一抖一尾肥大的红鲤鱼跃出墨色水面,被鱼竿拉到她脚下。
卫子夫趁着夜色把自己头发全散开,潮湿的河风扑到她脸上,卫子夫闻到风中除了鱼腥气外的第二种气息,那就是似浓还淡的芍药香。“你们都很喜欢她。我真好奇你和皇帝两个人日常怎么相处,你们会说起她吗?还是一言不发,避开有关于她的所有话题。”
如果那样刘彻和卫青要回避整座长安城,连西下落日都不能例外。陈阿娇和刘彻走过长安城每一条宽敞的街道,观赏过不止渭水一条河流。长安城里的人都知道刘彻送给过阿娇金屋子,还有一座凄凉的长门宫。刘彻送给陈阿娇的金屋是不世珍宝,可把那些黄金加起来也赶不上她辞别汉宫前,一个人看到的残阳。
“昆明池形似滇池,既可以灌溉漕运又能游览练兵。它像天河一样广大宽阔,波涛万顷,陛下见到了就在池边打造了牛郎织女两尊石像。皇帝带着我和后宫其他夫人一起走过昆明池,遥望那两尊石人。石人比我们见过的任何石人都要高大,”卫子夫的目光谈不上柔和,“他爱过陈阿娇,牛郎像他,织女像陈阿娇。”
昆明池为战争杀戮而修,流过的水与长天相接。刘彻看到它水波荡漾的样子就想起天河,还有天河两边久久不能相会的情人。
卫青听到卫子夫故作云淡风轻的声音,“一座昆明池他掂量出三个用处,皇帝游幸漕运供水是其一;养鱼换钱是其二;为关中大运河漕渠供水是其三。”卫子夫转头看向亲弟弟,“两个皇后也各有各的用处,你说在他心里哪个更重要。”
“更有用的更重要。”卫青把额头贴着卫子夫的额头,卫子夫迸发出她独属于女人的可怖笑声,“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望着那个女人?”
她不依不饶地说:“热烈的、可悲的、哀愁的、激烈的目光!老实说你看她看得有点多了!”卫子夫紧拽住弟弟的衣襟,就像拽住自己的救命稻草,“你老是那么看着她,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留给她!你迟早要出大事的,过分的热情会把你烧穿,烧成灰,烧的我连收拾都收拾不了。你会掉进逃不出去的陷阱,把一生都葬送。”
温热的吻白雨一般落在卫青脸上,这吻卫青逃回平阳侯府时卫子夫毫不吝惜地赐予他。在卫青推开母亲家门的时候,只有卫子夫一个人吻了他,也只有她不辱骂鞭挞年幼的卫青。现在这样的吻又落在卫青被风沙摧折的脸上。卫子夫抖得快要跪在卫青面前,她颤颤巍巍地说:“如果你因为她遭遇了厄运,碰上了横祸,那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你。绝不原谅,绝不原谅。你为什么老是望着她?难道看见她是你眼睛的荣幸吗?你贪恋的目光谁都认得出来,多嘴的侍从会告诉我,也不会忘了转告给皇帝。你等着吧,他迟早要用火烧你,谁让你怀有这不可告人的热情。”
“别害怕,”卫青温柔地抱住姐姐,陈阿娇巫蛊案发后卫子夫被刘彻吓破了胆,卫青就这么安慰她,“你以为我会跟着她走吗?你以为我会忘了我姓什么吗?我只姓卫,卫子夫的卫,卫媪的卫。我会永远保护你,可陈阿娇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她只有一个依靠,那就是骨头都被泥土锈蚀殆尽的太皇太后,你有我和去病两个人。”
卫青把卫子夫滑落的玉搔头扶正,“我和去病一个是你弟弟,一个是你外甥,都比你年轻。”卫子夫抽噎个不停,卫青用不急不缓的声音说:“你永远有人保护。”
“不要背叛我,我和你同一个姓氏,同一个母亲,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卫子夫抱住卫青的脖子流泪,卫青依旧保持着他那种柔和的笑容,他这副笑容和面具不差什么,他直捣龙城时对着降将也是这么个神态。
天让卫青和陈阿娇生到对岸,那卫青绝不会涉江去看阿娇。
阿娇想起第一次见到司马相如的情景只觉往事如烟,消散无踪。那时候皇帝要经营西南夷,用尽了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他招降最大的夜郎国和滇国,羁縻统治那里的子民,修了五条沟通南北的路,将中原人移到西南夷开荒屯田,荡平反抗他的小国,让汉朝的舆图又多了六个郡。皇帝总觉得治理天下和看病没什么两样,肌肤外表之病能治就治,不要等到深入骨髓的那一天。司马相如就在这种情况下拿着皇帝赏赐给他的使节前往故乡巴蜀,安抚那里的百姓。
过去能有多远,阿娇还记得司马相如持节立在车上的样子,她还能背诵出《长门赋》中的每一句话,没想到那个笔能生花的男子已经倒在卓文君的怀抱,永无复起之日。
阿娇问文君,“真令人惊奇,在司马相如有过茂陵女子后你还能爱他,你宽容得不像个女人……我知道很多妻子会想杀了背弃自己的丈夫。”
文君侧着头微微蹙起秀美如远山的眉头,“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