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再一次碰上卫青是在一个晴雨天,卫青当时正侧身和平阳公主说着话,“你刚送隆虑公主回来?”
“我刚送她走。”平阳公主面上神情无波无澜,“她要到隆虑侯曾经的封地去,隆虑侯就葬在那里。她说她要永永远远守住先夫的坟墓,若有一日他坟上的石头坏了,她就跟着风化的石头一道儿没。有见识的长者都私下里和我说,隆虑公主命不久矣,要我尽早做好打算。我有什么打算要给她?路是她自己要走的。”
平阳公主用她那双冷静得过了份的眼睛盯住卫青,卫青平淡得笑了笑,“我听说你给陛下找了个绝代的美人儿?”
平阳公主城府颇深,不动声色地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她继续看着卫青,想听听他想说什么,可是卫青不打算多说:“你等陛下完全病好再说吧,今天是不是要下雨了?天色这样阴沉。”话一落下天边就露出半轮金乌,把云彩都烧光了。
霍光饶有趣味地打量卫青和平阳公主,他记得幼年时父亲抱住他叮嘱他说:“男人最好娶个顶丑陋的妇人做妻子,要是能丑到不愿意多看一眼甚至不能同床共枕就再好不过了。你是个孩子,还不明白同床共枕,交颈叠股……”那时候霍光还不知道父亲与卫少儿的往事,傻傻地听父亲说:“是足以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犯糊涂的。”
霍仲孺为卫少儿的美色神魂颠倒过,但他并没有为卫少儿做糊涂事;卫青和平阳公主是夫妻,可卫青不会为平阳公主神思不属性情大变。
春末夏初时候天公脸色变化得快,水边锦簇的花团里包裹着一些开败了的名贵花草,半边身子像是被太阳烤焦。金光照耀下,天空竟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把木槿花、凌霄花、谖草、茯苓、游茏、甘棠等花簇浇了个浑湿……每一朵在夏雨的洗濯下都露出娇媚鲜妍的外表,在耀目的太阳下摇摆着枝叶。
从高岗上的扶苏再到隰中漂浮的荷华都丰盛茁壮,绿油油的,个个芬芳,乍一眼望去让人忘了里面还夹杂着枯败的同类。不一会儿在雨水还未干透的天幕上挂起了淡而清晰的彩虹,因为没有云的遮挡,太阳和彩虹都辉光易辨,美得如一场经年好梦。
“阴沉时分不下雨,天晴了反倒下起雨。”朝臣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可霍光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看到他的哥哥霍去病大踏步赶到他身边来。霍光正要走到霍去病身边,没料到霍去病驻足停留在卫青那里。
“舅舅,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您了。”卫青和霍去病之间差不了十岁,但因为霍去病一声舅舅,世人都以为卫青是个眉毛都白了大半的老翁。“‘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您是我母亲的亲兄弟,我对待您……总比对一般人依恋。”
霍光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上听到哥哥霍去病的往事,霍去病生母卫少儿在卫子夫得势后改嫁给了曲逆侯的孙子陈掌,皇帝给了陈掌太子詹事的美差,但他还是不满足。新一任的曲逆侯陈何因强占他人妻子而弃市,留下一万六千户的侯封没人继承,陈掌一向瞧不起卫少儿的出身,这时候就又想起了她,还有她带来的儿子霍去病。
因为
卫少儿说陈掌也是霍去病的父亲,她和陈掌的子女也是霍去病的弟妹,所以霍去病接受了陈掌的所有要求。今日的晴雨一如霍去病对母亲卫少儿的孺慕之情,温柔得过分,如果它是一场回忆,那一定是忘却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因为回忆太好,霍去病总把自己当卫家人,把卫青当成自己最亲的亲人。
卫青和霍去病身世相近,母亲都是女奴,父亲都弃之不顾,因此在霍去病年少时,卫青一度抚育过他。但是因为皇帝的日渐偏心,卫青对霍去病感情大不如前。卫青曾经和皇帝抱怨,“我的胸膛好像钻进了一只嘶嘶叫喊的毒蛇,它把名为妒忌的毒液喷进我的心口,烧化了我剩余的五脏六腑。
在霍去病和卫青同时受封大司马时,卫青更和皇帝说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使我这么艰难”的话。皇帝有很多知名或不知名的宠臣,可那里面没一个人能冲击卫青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所忠不能,张汤不能,那些装神弄鬼的方士不能,可霍去病能。
湍急的河水流过遍布花卉的堤岸,因为要转过褐色的河湾和繁盛的花丛,河水变得温柔和蔼,像一条白色的丝绦垂落在地。卫青扫视过属于长安的风物,冷不丁想起漠南的西风古道、马滑霜浓。他在边塞时身边经常跟随着部将和亲兵,扬起鞭子和他一起赶往燃烧着狼烟的烽火台。
那时候总有情窦初开的少女盼望他垂下手中的鞭子,和自己携手同行。后来他收到皇帝的诏书回到长安,发现长安女子喜欢杨柳,总觉得远去的画船能用纤弱的柳条捆束。细想一下那些女郎的痴想都太无稽,可平阳公主偏偏嫉妒那些妙龄女子对卫青的爱慕,她夜里对着卫青的耳朵吹气,“垂下了鞭子,系不牢马背上的人;折断了杨柳,困不住载花船。”言外之意是她能束缚住这位直捣龙城的将军。
系不系得牢,困不困得住和平阳公主有什么关系呢?说得好像卫青是她的人一样。卫青知道自己唯一的主子是谁,知道自己这个纸鸢一直在谁手上,更知道现在有飞得更高样式更新颖的纸鸢替代了他。
卫青环顾那些丰艳的花草,发现常棣,也就是海棠花开败了。
“你的眼睛总是追着我不放。”李丽娟漫不经心地抱怨,她并不忌讳别人提起她的过去,作为长安城最有美名的舞姬,李丽娟从不指望别人忘记她的过去。自打得到平阳公主的赏识,她就远离了昔日的故人,见到霍光后她复杂的内心很少见地生出一种十分纯粹的温情,就像见到一位老朋友那样。
李丽娟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趣的采摘了一朵蔷薇花放在鼻下细细嗅闻,蔷薇在她手下鲜艳如云霞,叶干枝柄是深深的翠色,落在她手中显得她手背分外细白。霍光的眼睛落在李丽娟身上就放不下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蔷薇呢?我不止一次看见你把玩蔷薇,就像与女伴嬉戏。”
“人各有偏好,蔷薇就是我的挚爱,若有可能,我要用一千斤黄金买蔷薇一笑。”李丽娟挑起她秀美的长眉,“你看那边的人,他们倒是喜欢芍药。”
李丽娟端量那对手捧着芍药的少年男女片刻,忍不住微微发笑,“真是不凑巧,你这个小叔子碰上未来嫂子和昭平君两个人打闹呢。”
霍光顺着李丽娟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陈阿娇的女儿陈公主正在芍药花下和隆虑公主之子昭平君说些什么。大约是自幼生长在民间的缘故,陈公主穿着青绿色的曲据深衣,没有像其他宫廷女子那样在头顶绾高髻,而是脑后抓了个松松的小发髻,正闭上一只眼睛和昭平君微笑闲谈。
“她看上去真像个小孩子,你哥哥会喜欢她吗?”李丽娟的衣着打扮和公主截然不同,她穿着红、白两色的丝绸深衣,用彩色文锦镶边,永巷中的宫姬就常这样打扮,只不过她们都没有李丽娟那样慵懒娴雅的仪态。
“我哥哥从没说过他要娶陈公主,卫皇后有两个待嫁的女儿,怎么排也得排到自家表妹那里去。”霍光看着李丽娟身上的绕襟深衣不禁有些痴了。绕襟深衣衣襟层数繁多、下摆宽大,垂下的绸带还能束腰,哪怕是毫无姿色可言的女子穿上绕襟深衣也能变得温婉可人。李丽娟本就是中山国的佳人,穿着绕襟深衣,梳上分臀髻再踏上一双木屐,真可以说是婷婷袅袅。
李丽娟微微侧头,“你哥哥从不谈论他的婚事?”
“从不。”霍光从不认为霍去病是一个耽于儿女情长的人。
李丽娟那对深蹙着的眉头拧在一起,像是给眉毛上了一把青色的锁,“逃避不了的,皇帝是天下人的主人,所以又被称为人主。既然主人发话了,那他就必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你先别说话,先看看陈公主和昭平君他俩在做什么!”
陈公主睁开她那只原本闭着的的眼睛,将头埋进那枝花叶极为繁茂的白色芍药花中,用力嗅闻着。芍药不比木槿等生长在强硬枝干上的花朵,因为根茎纤弱又常生长在桥下水边,总一副弱不经风含情脉脉的样子,所以年长有见识的人总爱把芍药比作深闺中起了春思的少女。
此刻陈公主俯卧在芍药花上,雪白的小脸上没有半点绮思,惟有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昭平君看了觉得有趣,便用力摇晃那些花瓣多重、大如荷花的芍药花来逗弄公主。陈公主见他淘气便把自己的头扭过去,可脸上还是溅到了花叶间残留的晴雨。昭平君见公主脸上滚落的露珠,喉结忍不住滚了又滚。
昭平君少年情思如春日的太阳逐渐炽热,陈公主却忽然跳起来猛摇昭平君附近一棵密实如团花的芍药,此花花瓣数百,藏了不知道多少雨水,一摇下来昭平君半边衣襟都湿了。
陈公主见昭平君狼狈,忍不住拍手大笑,昭平君低着头一言不发,沉默得就像那些被晴雨洗刷过的芍药花。过了片刻陈公主心里起了愧疚之情,她以为自己之前的举动伤了昭平君的心,便用最轻柔的动作摘下一朵如盘如盏的单瓣芍药花赠给昭平君。在摘花的时候公主怕疼着这枝雪白的小花,低下头吹吹了飘展着的花瓣。
李丽娟声音低不可闻,“‘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她还如此年少,还不明白芍药究竟代表着什么,就轻易送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朵芍药。”
霍光静静地听李丽娟说话,李丽娟说起话来温柔而哀怨,像是离人在镜台唱下最后一支伤心远行的歌曲。他是如此依恋倾慕眼前这个女子,早就拜倒在她裙下,李丽娟却像世间每一个糊涂女人那样絮絮叨叨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陈公主还不明白芍药别名是将离,可昭平君明白。”
昭平君珍而重之地举起陈公主赠送给他的那枚瘦弱纤美的白色芍药,芍药是那样清丽,一如眼前的少女。如果不是察觉不远处有人,昭平君兴许会落着泪亲吻这枚芍药。
“走吧。”李丽娟厌倦了这些在太阳下反反复复出现的故事,带着霍光离开这里,“他们不会有可能的。”
“为什么?”霍光忍不住追问。
“因为皇帝很宠爱陈公主。”李丽娟抬起她那双美丽沧桑的眼睛,当霍光注视着李丽娟的眼睛,他内心澎湃的情感忽然就有了一个确切的出口。他想送李丽娟一朵紫色的丁香花,用锁一般的丁香锁住他此刻对李丽娟的柔情。李丽娟浑然不觉霍光少年人独有的热情,她自顾自地说着话:“昭平君和陈公主是表亲,霍将军和卫皇后的女儿也是表亲,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太近了,不好生育,皇帝就吃了这种亏,他不会让自己最爱的女儿重蹈覆辙。”
“即使退一万步讲,皇帝也不会把公主嫁给昭平君。昭平君所有的仅是他显赫的出身,这和他的父亲隆虑侯何其相似!隆虑侯也曾热切地爱慕过隆虑公主,可他转身离去又是那样迅疾,犯下的丑事……直接令自己横死。昭平君和他父亲太相似了,没任何可能的。”
李丽娟手扶着桐树,“爱到最后只剩下良心,变心、灰心是何等寻常之事。霍将军对陛下,至少有一颗忠心,对他女儿不敢有二心。”
霍光没忍住回头打量懵懂无知的陈公主,她正静静坐在秋千上,任由昭平君梳理她的秀发。公主平视前方,忽然叫道:“大人!”昭平君慌了一下,还以为皇帝来了,转过头看见陈公主默默流泪。他总归年轻,免不了无措。昭平君和陈公主都是没有父亲的孩子,隆虑侯常年累月不回家,皇帝则是对陈公主视若无睹。因为这相似的身世,昭平君和陈公主感情深笃,无话不谈。
陈公主声音如蜻蜓拍动翅膀,“我刚刚还以为看到大人了。”
昭平君低下眼睛,“没事儿,我知道你想他了。”
陈阿娇是在长门宫生下陈公主的,公主降生的次年,公主外祖父陈午就因为过度忧虑女儿外孙女的前程离世了。此后人海浮沉,深深伤痛陈阿娇的心,她经常醉酒睡在开着紫藤花的长廊,躲避女儿也躲避自己的母亲馆陶公主。陈公主音如燕子呢喃,“所有人都有父亲,那我也应该有个父亲;旁人都说我母亲在等父亲,所以我总是想见见他。”
陈公主才学会写字就开始给皇帝写信,每当夜深陈阿娇又喝得醉醺醺,她就开始拿起刀子和笔墨,就算因为动作不娴熟割伤手掌也不肯放弃。公主说:“我总是趁他休沐的时候写,怕他忙了就不理睬我。一个十五天,两个十五天……后来等上一两个月也寻常。一到夜里我就想他想得受不了,就算宫人把灯烛刀笔都藏起来了我也不肯放弃。”
“陛下给你回信了吗?”
“没有,一封也没有。有时候他来祭拜文帝,辇车停在长门宫,和我们只差一堵墙,我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也能听到我的哭声,可他始终不理睬我们。”陈公主等了很久,只等来皇帝的背影。
昭平君梳头发的动作一僵,他是第一次为人挽髻。他顿了顿,先用竹钉在脑后钉了一个燕尾般的发髻,又在垂髻下挽了一个一尺长的假发,垂下的长发直到陈公主的腰臂。时人爱把这种头发称作“分臀髻”,司马相如也在《上林赋》里称它为“习纤垂臀”,可昭平君总觉得它不该叫这个名字。
发髻盘曲纠结,丝丝缕缕纤毫清晰,一如眼前这个清丽少女的心。
霍光不忍心地扭过头,李丽娟瞧见了摇摇头,“你可怜他们?”
“他们两个一个是皇帝的女儿,一个是公主的儿子,生下来就尊贵无比,哪里轮到我可怜?”霍光也觉得自己之前的怜悯有些可笑,“真正可怜的人是我吧。”
“别这么说自己。”李丽娟郑重起来,“如你所见,因为身世的缘故我这么些年也谈得上是见多识广。我曾经见过御史大夫张汤,虽然因为岁月已久忘记了细节,但总觉得你比他更好些。霍光,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大人物的。”
“你既然这么看重我,为何——”李丽娟用眼神制止住了霍光,霍光无端读懂了她没说出口的话。
“因为你不是最好的。”
霍光先如冬日的乌云沉滞无声,后脑内又如惊雷轰鸣,虽然体内已经有了地动山摇的阵势,但过了许久还是找不到思绪,全身像害了病一样一阵潮热一阵冰凉,呆呆愣愣站在原地。他花了大半日才找到一个念头:原来绝望彻了骨,人也就撒下手,得了个解脱。
霍光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李丽娟却制止他,“不要用这样的声音和人说话。”她用一种年长者的姿态教导霍光,“你就像碎了一样……我给你一点时间,把自己一片一片拼起来。”
霍光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踉踉跄跄一个人往外走,忽然听到四面八方都响起可怕的呼喊声,“骠骑将军杀人了!他用箭射杀了关内侯李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