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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归虚化(十一)

    刘彻这几日病情好转,睡梦也比往日更酣,他半梦半醒间听见相士姚翁对景帝说:“此阁必生命世之人,攘夷狄而获嘉瑞,为刘宗盛主也。然亦大妖。”景帝听了喜忧参半,从此对刘彻要比对其他儿子看重。

    他又梦见有一年夏天下大雨,雷鸣声轰隆隆地响。他命令宫人把宫殿内的所有的门窗都锁住,把每一重帷幕都拉好,对藏在被子里的那个人说:“别害怕雷声了,我都给你安排好了。”

    锦被里的人先不肯说话,后瓮声瓮气,“你拦不住的,等一会儿雷声响起来——”

    雷声果然响起了起来,室内随即响起了童声清脆的《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

    寝宫里的人放下被子露出自己的脸跟着孩童一起唱歌,“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歌声回荡在屋梁上,好像遥远的江南一夜到了长安。梦境正酣时刘彻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轻问:“你爱过谁?”

    刘彻迷迷糊糊说梦话,“最爱……最爱就是你给我的……虽然平时不说,但我从来珍重。”

    “我给你的什么?”那道温柔的女声接着问。

    “你给我的天下。”刘彻回答说。陈阿娇听了心里竟然一点儿意外也没有,只觉得心口那块大石头可算是落了地。她把玩着卫少主菅邑家鼎,菅邑是齐国故地,人口稠密市井繁华,刘彻一向爱把女儿封到那里;卫是公主母亲家的姓氏;少主指最小的公主……她和刘彻和卫氏女子所生的小女儿。

    “你梦到什么了?”阿娇开口问。

    “梦到雨后的青石板,还有不肯说话的你。”刘彻睁开眼睛与阿娇对视,“为什么你现在不开口了?是因为我平时不曾说过爱你?”

    “‘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民或祝诅上以相约结,而后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为诽谤。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阿娇一字一句把文帝关于巫蛊的诏书背出来,“刘彻,你真的相信巫蛊吗?”

    “巫蛊这东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刘彻微微笑道:“一般的妇人媚道有时候不管,如栗姬诅咒我母亲王夫人那样,先帝就不曾追究。”有半句话刘彻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你是个例外。

    “你和我想的差不多,似人非人,通点人情但又不全通。”阿娇斟酌着字眼,“你用利益衡量一切。”

    刘彻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笑眼底是冰冷的。阿娇想是不是自己以前在他面前犯傻,他就这么冷冷的嘲笑,而自己一次都没看出来?

    “阿娇,我梦见姚翁给我算命了,说我命中是天下之主。”小王夫人的长子广川王刘越中元二年才封王,而大王夫人的长子前元四年封胶东王,前元七年被立为太子。“就是因为这一句话,我越过了我的哥哥。”广川王刘越是胶东王刘彻的兄长,栗太子也是刘彻的兄长。

    “阿娇,天子以四海为家,管不了太多的儿女情仇。”

    “那我不和你说你我之间的故事,说说其他的。你称呼董偃为主人翁,见到他不称呼他的名字,叫我母亲欢喜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请求赏赐你的将军、列侯和从官,花费的金钱杂缯可以铺一条街。”在霍去病之前常号将军只有一个,那就是卫青。阿娇都不知道母亲见到卫青时说了什么,她估计馆陶公主那时候也顾上不羞愧,她爱董偃早爱得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对面的将军是自己的仇家。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悲痛,只为她能重新见到父亲而感到庆幸。谁能想到,她只要董偃,浑然忘了当日与我父亲的恩爱。看到她遗书我还恍惚,和陷在梦中似的,只觉得锁窗外紫丁香开得真是繁盛。后来过很久我都无心观赏雨后的丁香,觉得她们姿貌香气都平平无奇。”

    葬礼上的琐事比那一日的乌云还多,追得阿娇无路可逃,这反倒放了她一条生路,让她无力伤心。

    馆陶公主比陈午多活了十余年,可那十余年里公主和死了没什么分别,可能还不如死了好。“我真该庆幸你没有让董偃继承我父亲的侯封,要不然整个长安城都没有与我陈家比肩的笑话了。”

    “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很慷慨?”

    “说错了,我吝啬。我给了九十八个人侯封,里面有五十三个人是将军,胡虏降将有二十九人,外戚封侯和世袭的侯封我给了七个。你不要担心我做一些无理取闹的事情。”

    “也是,你那么喜欢卫子夫,也不曾给她家一个恩泽侯。”

    “我不会珍重那些徒有美色的女人,美色对于那些穷苦人来说难得一见,可对我来说不是。我真正难找的是才德兼备的女子,不过我不需要她们。”刘彻微微蹙起眉头,“卫子夫所有的,对我来说够用了。”

    够用了,这就是皇帝对皇后的要求。

    皇帝的寝宫中开着来自江都国的白色芍药花,宫人都称呼此花为国姝。满栏的红芍药只有这一朵白玉盘盂的芍药花盈盈开放着,比水精更淡更白,比珠玉美璧更显空明,在日光下花瓣近乎透明,质地轻薄得似有还无。阿娇沉默地看着花,就像回望自己这一生,“宫人前不久和我说,昭平君得到了一束花,一束来自我女儿的——”阿娇咽下白芍药这三个字。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无知的少女,已经学会看刘彻眼色了。

    “我也觉得此花无花可比,原本打算赏赐给骠骑将军。”刘彻指着白芍药道:“冰骨雪肌,纯真可爱,比海盐还白皙些。不过因为这是细君公主留下的,我格外珍惜,所以不曾赏赐人。”

    细君公主父亲是江都王刘建,刘建荒淫无道还企图谋反,元狩二年被皇帝逼着自杀,他的众多妻妾除了淖姬和淳于婴儿被赵王营救带回赵国,其余人都被弃市。阿娇曾听闻此事,此刻不禁落下泪来,“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些无辜的女人呢?刘建不是个人,把妻妾宫人丢给豺狼虎豹凌辱,至于丢人下水、肆意鞭打、大太阳下不给衣物让人赤条条的恶行更是不计其数。”

    “你以前从不管这些闲事的。”

    “可我落了难,知道世上有许多的可怜人,比我更值得怜悯。”

    鲁恭王太后遇到阿娇时和她说起刘建的同母妹妹刘征臣,刘征臣嫁给了刘彻舅舅盖侯的儿子,和王太后一家走得很近。鲁恭王太后给刘征臣写信,劝她不要再回江都国和自家哥哥私通,告诉她她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最容易东窗事发。刘建知道后派谒者与共太后理论,太后见到谒者痛哭一场:“你回去把我说的话如实转述给你家大王,大王从前错事已不胜枚举,今后应当谨慎。难道他从没听说过燕、齐二王身败名裂的事吗?你告诉他,说我日夜为他悲泣,眼睛都快瞎了。”

    燕王刘定国就是武安侯田蚡的岳父,灌夫、窦婴两个人就是在他女儿的婚宴上与田蚡起了冲突。刘彻恨燕王刘定国、韩安国两个人趋附田蚡,抓住他们两个人的错处,各要了他们的命。齐国土地肥沃,齐王却年少无知,他拒绝了王太后的联姻,和自己亲姐姐私通。皇帝喜欢把自己的女儿封到齐国去,见到齐王总觉得他碍事,寻机会逼死了他。

    后来鲁恭王太后又遇见了阿娇,“您觉得是土地更好还是人更好?”

    阿娇不明就里,“我觉得土地好,没有土地人靠什么活着。”

    鲁恭王太后拧紧了眉头,“我老了,觉得人最好。土地再好也是个死物,不会说话也不会笑,不能叫我抱着睡上一个晚上。如果我是天子,我不会那样凶狠地追求土地。”

    “在你眼里土地就那么重要吗?外夷的土地你喜欢,诸侯王列侯的土地你也喜欢,你的贪欲就没有了结的日子,阴谋诡计也没有用到厌倦的时候。”阿娇抚摸着那盆晶莹剔透的芍药花,像是看见自己的女儿,又像是看见远嫁的细君公主。刘细君因年幼没被皇帝赐死,但从此成为罪臣之女。乌孙国想要和汉朝联姻,以一千匹马作为聘礼娶走了细君公主。

    “你伤心细君公主远嫁,每隔一年就派使者送去帷帐、锦绣犒劳她的艰辛,可她还是痛苦。”刘细君到乌孙后很少见到自己年老体衰的丈夫,她周围的人都说乌孙话,可她还是努力结交乌孙王身边的贵人。“你看到她就不会想起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吗?还是说你的心就这么硬,想不起你父亲临终前教导你的话?即使你全都忘了,那你总该知道在一个不合适自己的人身边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你很喜欢骠骑将军,希望借我女儿和他的婚事让我和卫子夫两个人和好,可是我——”我不想要一个和你一样冷酷的女婿。

    “你害怕打雷可偏偏喜欢暴雨声,”刘彻不打算和阿娇纠缠那些复杂的事,他不认为阿娇能在这方面给他什么良策,干脆和阿娇说起从前,“我就经常带你去听雨。”

    雨云高悬在空中,不停歇地倾泻着暴雨,像一条瀑布挂在长空,全长安的雨水都打那儿落下。刘彻带阿娇看雨水从渐台追逐盘旋而下的样子,看得忘记了时辰。芦苇的细腰,荷花的脸庞都被雨打湿了,穿着斗笠的刘彻和阿娇衣服也湿透了。

    阿娇流着泪不说话,刘彻见了长叹一声,“你去神君那里给我拿药吧,去去就回,不要耽搁了。”

    阿娇踏进神祠听见一个女人反复轱辘一句话,“‘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是为乱纪,人民流亡。昼见与日争明,强国弱,小国强,女主昌。太白,兵象也。’”那个戴着幂篱的女人喃喃自语,“怪不得皇帝对两位将军有这么大的火气,这古怪的天象不仅意味着兵灾,还预示着一位女主的兴起,强国的覆灭,弱国的兴盛。这对他很不利啊!”

    女人转过头,“您是陈皇后?住着金屋子的那一位?”

    “我不是皇后,也不住金屋了。”阿娇回答女人。

    女人发出古怪的笑声,“你叫阿娇,多好听的名字,有人在睡梦中呢喃过你的姓名吗?一定有的,只是你不知道。”她随机掀开自己头上的幂篱,“你可以喊我神君,他们都这么称呼我。”

    阿娇被幂篱后的容颜吓了一大跳,幂篱后是一张不渴望完整,对痛苦也麻木了的脸,人世的一切快乐都与这张脸的主人无缘了。如果把她比作瓷器,那自打破碎的一天起,她就再没想过与另外的自己团圆。

    “我很早就想与你见一面了,”神君说话迟滞,像是很久都不与人沟通了,“您千万不要因为外界的闲言碎语和我卑贱的出身而轻视我,我虽然默默无闻,但对您的仰慕却比高山还高,对您的感情比金子还真。您不会知道,我有多想见您一面。”

    阿娇别扭的转开脸,“说实在的,你长得像我一位故人。如果我不是亲眼看见她的头吊在城门上,我会以为你是她。”

    神君忍不住笑起来,“同产姊妹哪儿有长得不像的?”

    原来神君和楚服是亲姊妹,阿娇细看神君,发现神君身上果然有着和楚服相似的光彩,脸上充溢着一种偶尔清醒但又想继续迷醉的疯狂。她向阿娇走来,每一步都像倾颓的白色篱墙被刺上了黑色的玫瑰,因为不堪负重而摇摇欲坠。很多年前楚服也这么向阿娇走来,她不仅骗走了阿娇的黄金,还出卖了她,害她丢掉了皇后的尊称。

    “我不恨你姐姐对我做的事,”阿娇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帝的身边……嗯……可能你姐姐是皇帝的人?”

    “是和不是有什么分别呢?皇后你吃过腐烂的果实吗?搁置到腐烂,甜蜜到腥臭……不,不,没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理解我的意思……你先不要慌,别离我那么远……你怎么又往后退了……我是说你有没有见过……”神君一字一句道:“那些美好到无可救药的事物。”

    “这是一个很少见的人,或者说是疯子。”阿娇心想,“可我该怎么做呢?”

    “疯子”先对着阿娇笑了,重复了一边自己的话,“皇后你见过或者听说过吗?美好到无可救药的事物。”

    “美貌的倡优?”阿娇忍不住想起平阳公主准备献给刘彻的那个少女,“若不是真的见到她,我不会相信有人真的长得和玉雕一样。她那样美貌聪慧,可她只是倡优。”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例证,皇帝的王夫人也是这样的人。皇帝多疑,总害怕我给他下毒,每次呈上来汤药皇帝都要我和王夫人先喝,时间长了,我和王夫人两个人都病入膏肓。王夫人……那也是个很美的女人。”神君很认真地对阿娇说:“不过比她们加起来,估计都没有我姊姊美。”

    “武安侯田蚡知道皇帝喜欢方士就献给他两个人,一个是白发苍苍的李少君,另一个就是我姊姊。皇帝见了她很喜欢她,就和她同床共枕,把她当自己的夫人看待。我姊姊把他当自己的夫主,什么话都说给他,教给他很多草药。”

    神君注视着供奉着的东皇太一,“皇后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祇吗?”

    “我没见过,不好说有还是没有。”

    神君轻蔑地笑了,“只有无知的人才会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因为人的身体会欺骗大脑的。我姐姐就很会使用草药,她没法儿让人大白日见鬼,却可以让人梦见她希望对方梦见的事情。或者说的再准确一点,我姊姊可以操纵别人的梦境。皇帝看中她这一点,把她打发到您身边。”

    阿娇恍然大悟,“我说为什么她一来到椒房殿我就频频梦到一些稀奇古怪无法解释的事情,原来是她下了药。她借着那些神秘的梦,引导我入了她的陷阱。她帮皇帝除掉了我,可皇帝并没有封她做夫人,反而杀了她。”

    就像从前那样,阿娇感受到心里流出一片大海,浪涛把自己反复淹没,直至彻底覆盖,给了她少有的平静。“所以说你给陛下下了毒,你恨陛下?”

    “我恨他,”神君毫不避讳地承认了,“没日没夜地痛恨他。”

    神君凑近阿娇,向阿娇袒露自己的发黑的胳膊,“如你所见,毒液日夜在我的血管里沸腾,我已经离死不远了。”阿娇骇得连退三步,她这才知道神君原来已经是一副能站立说话的美艳骷髅,深褐色的泥土早等着占据她这位芳华的佳人。神君微微一笑,这一次她变得恬静平和,好像习惯了悬崖上的风,也不打算活着下悬崖,“皇帝是一个很贪心的人,总是盼着长生不死,他难道不知道上一个这么期盼的人死了和咸鱼同乘一座车?”

    “他总以为什么人都可以收买,谁都有价钱,没有人告诉他看高自己就是看轻别人吗?文成将军死后他就没了称心的方士,总是恼恨还没有用光他的伎俩就把他毒死了,把我找来替代文成。难不成他忘了我姐姐的死?”神君跪坐在地,仰看今夜的月光,“他想要长生不老药,我就给他有毒的汤剂。朱买臣恨张汤,恨到愿意一死报复张汤;我恨皇帝,恨到和皇帝喝同一碗毒药。他要知道,即使始皇帝把高渐离熏瞎了,高渐离还是险些要了始皇帝的命。”

    阿娇情不自禁落泪,“你这是何必……你姊姊若是在天有灵知道这件事,只怕为你心痛到死。”她没料到自己在见证楚服凋零后,还要再去见证神君的落幕。世事无常,败美人的不止岁月,还有死亡。

    “皇后,你别害怕,你看到我难免恐慌,这是因为生者对死亡怀有的崇敬之情。”神君握住阿娇的手,阿娇却害怕得挣脱了她的手。

    在情感上她怜悯神君,但她知道无论是楚服还是神君,都不比刘彻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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