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沈文生迷迷糊糊地听见“都尉”二字,万分不易才攒足气力撑起的臂膀又登时软了下去。
转而,他便想起这声音陌生得紧,莫非是灭了镖局的匪徒要如此赶尽杀绝么?
使劲撑开眼皮,他瞧见一面生却又有些许熟悉的男人立于身侧。
说是俊秀些的男子,却又作女娘装扮,颇有些诡异。
仔细打量了片刻,沈文生仍是毫无头绪。
来者何人?
他余光瞥见晏竹腰间尚未解下的令牌,又凝神看着他手中由舒老爷亲自精挑细选的剑鞘,心中不由得有了一惊天动地的猜测。
他急着扑过去,想好生确认下来人的身份。
晏竹侧身一避,却正巧露出右手腕处的旧疤来。
这曾是失心疯症发作之时,他亲手割下。
舒老爷次日发觉不对,便让沈文生替他瞧瞧。
“姑娘忒的不当心,怎会伤着此处?”
隔着一层帷帐,彼时晏竹并不答他,沈文生只当作姑娘家寻常亦是有些内敛,倒亦不作勉强。
所以,与舒鹤朝夕相伴了如此长久的晏姑娘,竟是他人男扮女装么?
思及此处,沈文生侧摔下去。
尚未好全的伤口再度崩裂开来,疼得一向颇为自持的沈文生连面目都有些狰狞起来。
见着丹郁面无血色地平躺于地,舒鹤自责又内疚,只恨自己未能保护好她,连累受此折磨。
世人常言久病成医,她手法虽不及沈文生一半,寻常脉息倒亦能辨别一二。
知晓丹郁暂无生死之忧,她又探不得深浅,只得稍松下一口气来。
听得沈文生摔下的动静,舒鹤只得快步小跑而来,垂袖扶住他,转而抬眸望着晏竹剑指之人,神色复杂,身上的衣袍似乎还残存昨夜之余温。
滴答的水聚而落,伴着噼啪作响的篝火之声,衬得昏暗的洞穴中愈发宁静。
火光下,晏竹的侧脸似是又落寞了几分:
“阿鹤,你还记着此处么?”
舒鹤靠在硌人的石壁上,缓缓地阖上眼眸,低声道:
“我为何要记着?”
“你若是还有分毫念想,又为何要与前朝勾连不清,将镖局作为拉拢旧势的投名状?”
她不欲多言,被大雨淋湿的衣裳贴在身上,难受得很。
恍恍惚惚,她的意识涣散了去。
“这世间仅留下我一人了。”
最后一个念头,似是她咬着糖葫芦,抬头望着高高的匾额。
舒夫人温柔地蹲下身子,说道:
“阿鹤,就算娘亲以后不在了,只要这旗立着一日,天下便会留有你一份容身之处。”
天下之大,她再也没有家了。
晏竹凑了过来,小心地确认了着,的确舒鹤睡去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脱下她身上的外衣来,晾在他搭架起的枝上,由着火慢慢蒸上一层浮暖。
仅余着最后一件里衣,他停下手,自知不得冒犯,便起身离去。
行至不远,他回过头来,内心深处埋藏着的欲望蔓延四致,竟是让他有些呼吸急促。
咽了咽口水,他轻咳了一声,再度转身。
舒鹤并未睡熟,不过一时三刻便被梦魇惊出一身冷汗来,腿边放着一叠干爽的衣物。
她伸手一触,便知是镇上铺子的功夫。
至于如何得来,她已不欲深究。
晏竹将她的外衣递过来,耳朵红得似乎是要滴出血来,与她对视了一眼,便十分做贼心虚地背过身去。
无须任何只言片语,舒鹤便能明白他做了何事。
可当下她不欲和晏竹计较,穿戴整齐后,便欲往外行去。
晏竹伸手拦住她:
“沈家医馆……你不去瞧瞧沈大夫么?”
她蹲下身子,扶着沈文生,低声道:
“要紧么?”
沈文生避开她的手,像是故意怄气似的,盯着晏竹的背影,咬紧牙关,硬生生扯着一口气,说道:
“孔老先生……这些年在镇子上救死扶伤,不知有何处得罪了你……即便是疏漏,你又为何这般拔刀相向?”
“你欺瞒我也就罢了,这些年可有仗着……轻薄过姑娘?”
舒鹤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晏竹并未服用易容散,因而还是原本样貌。
晏竹已无暇顾及身份暴露,只是冷冷地看着面前弯腰从地上捧起铜壶的孔老伯:
“这些年午夜梦回,不知可否有地下冤魂,朝你索命?”
苍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瞬惊诧,转而又沉静下来,孔老伯佝偻着腰,避开晏竹的剑势,颤颤巍巍道:
“我不明白公子所言为何,只是人命攸关,还请公子莫要阻拦。”
“人命?”
晏竹单手扳住他的肩,轻而易举地将人摔至地上。
毫无怜惜地踩上他的手,晏竹微微弯腰,一字一顿道:
“当年皇宫上下数以千计无辜之人,你为何不肯放过?”
孔老伯笑了起来,似有清泪从眼角滑下。
不明就里,沈文生再度推开舒鹤的手,低吼道:
“晏竹!你莫要这般,孔老先生祖籍便是璃山之人,这些年在镇上教书,偶尔亦是随叔父行医乡里,想来有所误会,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下如此重手?”
瞧见他这般样子,不知怎的,舒鹤忽然回想起沈文生塞给自己的锦囊,那其中有张字条,其上笔迹出自何玄:
“抽刀断水水更流,阿鹤,如今敌暗我明,大梁前朝瓜葛难清,若是你执掌镖局,万万不可……”
她已是知晓晏竹身份,若谈起恩怨来,莫非,孔老先生,乃是大梁之人?
可正如沈文生所言,自她幼时,孔老伯便于璃山镇上教人识字。
乃至疫病肆虐之时,沈先生分身乏术,孔老先生亦是不眠不休,不求取分毫地代为照看着沈家医馆。
晏竹不为所动,眼见着剑便要落下。
沈文生再不顾往日的礼数,纵身扑了过去,拽着晏竹的衣袖。
分明是个伤患,可此时不知从何处来了惊人的气力,舒鹤却只感悬殊,阻拦不及,只得起身跟过去。
“叔父未回……加之此番镖局遭劫,是孔老先生救了丹郁姑娘之命,亦是苟全我之残身。”
“无论有何恩怨,还请你念着镖局,或是昔日老爷的恩情,留他一命。”
孔老伯知晓沈文生是在替他解围,呛咳了几声,接道:
“丹郁姑娘伤及肺腑,虽是保住性命,但若是不及时用药下去,怕是会留下后顾之忧。”
沈文生接道:
“医者用药自当从一而终,你即便是再如何,姑娘乃是重情重义之人,自不愿见丹郁与她阴阳相隔。”
他头一次犯了医者的忌讳,说了这般不敬之辞,但到底顾及晏竹会继续动手,只得囫囵一二,又道:
“你就当是为了姑娘,亦不可对孔老先生动手。”
舒鹤知晓沈文生话中多少有些许夸大其词,可她亦是对孔老先生,有着昔日师生的情分。
加之他救下丹郁,于镖局算是有救命之恩,她盈然下拜,说道:
“请殿下三思。”
晏竹本不为沈文生所动,却不想连舒鹤都要为之求情,当即怒意更甚。
“好个一命换一命。”
他强压下心中怒火,冷声道:
“你可知其为何人?你可知他手上沾了多少鲜血?”
孔老先生笑了笑,翻身而起,甩出袖中短刀,坦然道:
“时局所迫,并非我本意。常言冤有头债有主,你怎不去刨根问底,问问当朝相国有何愧疚?”
晏竹冷然瞥向他,轻哼一声:
“所迫?”
“是谁逼你杀宫中婢女取乐?又是谁迫着你屠城讨好换取功名利禄?”
“孔都尉,你替柳云添当了一辈子走狗,如今口口声声,却谈起解甲归田来了?当真是天大的颜面。”
孔老伯朗声大笑:
“我早知你在此,你可晓得我未曾将此情通与相国分毫么?”
“否则,纵使你男扮女装,柳云添便奈何你不得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难得挺起腰杆来,风烛残年间亦是窥得昔日鲜衣怒马之风态来:
“我知晓你在此,因而曾关照镖局中的近亲好生看顾你。”
“你曾去江淮一带押镖,险些丢了性命,却得人生死相护,不仅走成了大单,还打出了声名来……”
“可我的兄弟,却是为你中了十余刀,埋骨于江淮,待我月余后赶赴,仍是曝尸于野,不得收敛。”
晏竹手一顿,他自然记得此事。
孔老先生抿了抿嘴:
“我一家妻儿老小,皆是被柳云添押于衙役地牢,若是我未能取你项上人头,便要悉数斩首示众。”
舒鹤心下一凉,沈文生与丹郁在此,却不见易觉瑜,定是沈家医馆出了乱子。
连镖局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公然灭门,柳云添又怎会对医馆中人手下留情?
如此大费周章,他究竟是为了何事?
舒鹤凝眸看着孔老先生,恰巧他亦垂首望过来。
他伸出手,欲把舒鹤拉起来:
“左右我无愧于天地祖宗,便再放肆一回。当年何玄埋予相国一份大礼,至今按而不发,并非疏漏。”
“你若是能搅起昔日余波,定能让柳云添措手不及。”
晏竹紧紧握着手中剑,看着舒鹤的脸,心下黯然。
如此犯下十恶不赦之错,却是仅仅行善数十年,便能将昔日翻篇而过,那他这些年的辗转反侧,这些年的夜不能寐,这些年的泣血哀痛……
便悉数是一桩笑料么?
他为何要原谅?
“此物是沈先生交予我,柳云添杀了他,暗卫使自作聪明杀了何玄,却不曾想破局之要,竟落于旁人。”
舒鹤捏着手中的玉符,俯身施礼,抬眸却见寒光刺破孔老先生的胸口,一滴血滴于她的裙上,乃至指尖。
见着晏竹随意将其尸身丢于一旁,沈文生说不出话来,捂着伤口,却站不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孔老先生的尸首爬过去。
舒鹤擦去手上的血,轻笑道:
“殿下,为何?”
晏竹甩了甩剑上垂落的血珠,侧目看了过来:
“十余年的世仇,我便就此做个了断。”
舒鹤抬眸,笑了笑:
“那葬身江淮的师父呢?当年发令之人怎会是军中都尉一人?你若真是恨至如此,为何不讲当日行恶之人悉数杀了去?”
“柳云添就在璃山,你为何不敢鱼死网破?”
“计较起来,先生身为前朝丞相,城破之时却只顾保全自身,作壁上观。你若一视同仁,我为其女,你亦要杀了我么?”
晏竹冷冷地别过头:
“其中因由,你根本一无所知。”
“仅凭他这些年行善积德,便能将昔日旧怨一笔勾销,那我算什么?被屠城的旧都又算什么?”
舒鹤还未来得及开口,易觉瑜半身染血,匆匆赶来:
“柳云添当真是要与你不死不休,此处不宜久留……”
觉出不对劲,他看着孔老伯的尸体,愣了愣:
“出了何事?我所留之人……”
沈文生先是从孔老伯口中得知叔父已死,又见晏竹痛下杀手,当即恨极了去,口不择言:
“你当真是恨,便去镇上与柳相国一决高下。在此处对一老先生下杀手,如此欺软怕硬,有何颜面?”
易觉瑜顾不上晏竹,先去瞧舒鹤的脸色。
她不欲示弱人前,此时却再难抑制心中悲意。
胡乱抹去脸侧泪痕,舒鹤垂首道:
“医馆亦是不复在了,对么?”
易觉瑜不欲道出实情,再让她难过,只得含糊道:
“尚有转圜之机,亦未可知。”
舒鹤笑了笑,声音柔柔的,却平添除了几分寒意:
“我知晓柳云添要什么。”
“劳烦大哥送我回镖局一趟,即便是满门被灭,我亦当回去打理。”
易觉瑜拉着她的手:
“你莫要冲动,且……”
舒鹤少见地打断了他,伸出左手,拇指落于中指下端:
“我替柳云添占了一卦,卦落空亡。”
她嫣然一笑,若非眼中泪意盈然,倒真与往常明媚无差二致:
“天意如此,我又如何敢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