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很小,爬着青藤的楼墙霸道地载满了一面日光。齐筠忽然在这张盛着太阳的脸上,看到了他从没见过的自由。
他不曾直面过这样的人,以致于他也难以述清为什么那天的自己,会鬼使神差地上去,假装那个所谓的“师兄”。
光晕将柳淮烛衬得格外不同,福至心灵的,齐筠想到了一件不着边际的事:冬季的太阳总是要拨开层层云雾的。
在那刻,齐筠心中有一只手,将萦绕他心头的种种藤蔓砍断,横冲直撞地抓着他直面那颗红彤彤的心,要齐筠听见心说:比起权力,你似乎更喜欢没有规矩缠束的天地呢,齐筠。
耳畔鼓声雷雷,齐筠轻轻合手,把那片银杏拢在了手中。小心翼翼地,不愿让它碎在掌心里。
齐筠微微低头,柳淮烛发间的红绳就那样再次闯进了他的眼睛里,丝丝缕缕,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长成了他心间新的藤蔓。
他忘了自己想问什么,只是追着目光里的那条红绳,又跑向了少女头上的那根素簪。
素簪只在末端有一截流云纹样,齐筠现在知道了,这就是传闻里折花作酒帮的“信物”。他那时百思不得其解,萧玺是怎么知道柳淮烛与折花作酒的关系的?难道仅凭她非宫内之人?
流光照在簪子的末端上,分外显眼。
齐筠在心底叹了声,有些人一腔热血,却实在是莽撞。
“柳淮烛。”他往她那凑近了一点,“你之前问我南州匪寇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柳淮烛抬手打断了齐筠将要说下去的话,移开了目光,看着地上,悄声重复着,“我已经知道了,南州匪寇‘就是’折花作酒。”
齐筠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乍然间变得一脸郁闷,空着的手不由自主便抬到了半空,悬在那犹豫着,一寸寸往前挪,想要落在她肩头。
却在快要搭上的时候猛然滞住,继而缩了回去,握成了拳抵在嘴边,掩饰性的偏头清了清嗓子。
“你不必将这个黑帽子放在心上,我之前说过,这是一盆脏水。清者自清,它并不能改变什么。”
柳淮烛有气无力地“哦”了声,两人之间无声蔓延开来一股沉默。
正当枝头鸟雀啁啾时,柳淮烛忽然牵唇而道:“清者自清这个道理,有时候只是写书者自己骗自己来的。它写在纸上,骗了执笔之人,又骗了读字之人,人云亦云的,就那样成了真的道理。”
她转过头来,认真地盯着齐筠的眼睛:“你应该知道的吧?”
她指着墙,那是整个大地的方向:“古往今来,太多冤屈埋没于其下了。”
齐筠别开了头,“权”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在其中,难证自清。于是语意不明地问了句:“那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用他过多解释,柳淮烛就明白了他在问什么。抬眼盯着他:“为什么呢?”
“折花作酒的风名过盛了。”齐筠负手往前走了两步。
那堵院墙永远是朱红的,像是由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浸染而成。风吹之下,天下人皆是身不由己的草木。
齐筠说:“折花作酒已经有比肩萧玺之势了,这并不是他想看见的。如此的你们在他眼中,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要不留痕迹地除掉你们,好让他永远都是天下第一的完美。”
柳淮烛的眼中染上了惊愕,复又平静了下来。她忽然捶了一拳在齐筠身上:“那我可真是自投罗网。”
少女有些懊丧:“是不是看上去简直蠢透了?”
齐筠推开了她的手,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被捶的地方,言其他道:“我听闻折花作酒是个很特别的帮派。”
“你想说什么?”
“你父亲曾是沧珈苜有名的侠义之士,朝廷当时有意招揽,只是你父亲无意入仕,便婉言相拒了朝廷。之后便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隐居山林,再没了消息。”
“直到前些年,十四洲附近频发洪涝之时,才隐约从烁烁众口里再度听见了你父亲的名字,柳寒山。”
“与其名相随的,便是‘折花作酒’这个名头。江湖儿郎唯爱与酒打交道,听这名你父亲亦不例外。”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听得柳淮烛万分头疼,手一横停在半空,装腔作势地凶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想说,折花作酒以行侠仗义为处世之道,方寸之间尽是恰到好处的自由。柳淮烛,你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沾染的便全是这样的习性,你只是有着不瞻前顾后的随心所欲,你并不是蠢。”
他在……安慰我?
柳淮烛愣了一下,她忽然想,她怎么会把齐筠和齐庭弄混呢?这明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她在脑中检索着缘由,齐筠……齐筠……
齐筠好像在民间从没有人怎么谈论过他?
“齐筠。”
“嗯?”
“你是不是不自由?”
少女的直言不讳如同她闯入渭城的举动一样,都是那么地令齐筠措手不及。齐筠看见她的眼瞳里有自己的身影,那是一个极为势单力薄的人,一个有些孤独的人。
齐筠嘴硬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酒馆,可见我能随意出入宫门,况且无论如何,现在的我是沧珈苜的皇帝,我……”
“那你孤独吗?”柳淮烛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
“我……怎么会孤独呢,我有师父的。”
……
惠帝三年,朝中忽有一则令人迷惑的消息传来。
——惠帝于一次微服私访中,在渭城城门口与一姑娘一见钟情。惠帝身弱,却于此姑娘之身边时,每每皆变得强壮许多。于是众臣以口相劝惠帝破除选取后妃的固有规则,乃为迎娶此姑娘做准备。
惠帝于沉默中应允,调查此姑娘身份时,发现其人与民间那个声名鹊起的折花作酒帮有些许关系,乃是帮主柳寒山之女,柳淮烛。
时人大兴,皆叹缘分颇奇。
消息就跟长了脚似的,一路从渭城跑到了漳阳,又从漳阳窜到了十四洲,最终顺山而上,跑进了某个人希望他能听见的耳朵里。
气喘吁吁的柳寒山刚坐下喝了一口水,就听见关醒知神色难言地将他在山下听来的消息转述。
柳寒山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这消息惊得喷了出来,一面泥墙上宛如淋了一场雨。
“什么?说惠帝要娶的那个姑娘是我柳寒山的女儿?”柳寒山放下茶杯,手一扬,“不可能!阿烛是个怎么样的性格我起码还是知道的。她断然不会同意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亲,况且那还是个帝王,无论是个怎样的帝王,阿烛都不可能喜欢上这样身份的人。”
关醒知一边点头,一边看柳寒山背着手踱步,见他一副焦急不自知的样子,冷不禁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帮主,淮烛确实已经不知所踪好几个月了。”
“无论这消息多么离谱,好歹也是一条线索。帮主,我们北上渭城吧。”
屋内的众人神色担忧,只有角落里的池溯,呆呆地盯着面前的地面出神。耳畔是关醒知劝说柳寒山的声音,池溯愣在那,唯有脑子里停了一道声音:阿烛出事了。
他承认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懊悔和不甘交杂上了自己的心间,毕竟阿烛是他喜欢的姑娘啊,怎么能就这样毫无所措地就传来要嫁人的消息。
但那一瞬间之后,池溯反应过来了一件事——阿烛在渭城的行动,应当失败了。只是不知道当朝掌局者的葫芦里准备卖什么药,放出的竟不是有刺客的消息,而是成婚的消息。
柳寒山还背着手在踱步,步子如鼓棒般敲打在池溯心间的那张鼓皮上,震得他头昏脑胀。
他忽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目露讶异地看着这个少年。只听见他说:“寒山叔,我们应当去渭城。”
柳寒山沉沉看了他一眼,此刻的他们不是水缸边的寒山叔与小溯,而是折花作酒里的柳寒山与池溯。
“小溯,给我一个理由,去渭城的理由。”
渭城代表着什么,所有折花作酒的人都清楚,那是他们此生都不该踏入的地方。
江湖人士不屑以下犯上,却也知道上位者忌惮太过风光的存在,于是他们这样的人,便清楚地明白着:他们此生都该与朝廷划开一道清楚的界线,方能保命。
池溯深吸了一口气,破釜沉舟道:“阿烛,就在渭城。”
柳寒山脸色微变,关醒知一下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沉稳的样子不复存在,气恼地破声骂道:“简直胡闹!阿烛性子顽劣,你也跟着她一道顽劣去了!”
池溯无言以对,只能低下头,任由他们责骂。
关醒知还想再骂,柳寒山却摁住了他的手:“好了!”
池溯见眼前有阴影拢过来,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柳寒山见小少年脊背挺直地站在那,头却死死低着,手中紧紧攥了一个拳头,一副心知肚明自己做错了事,认打认罚的倔样子。
他身为长辈,小辈里暗藏的心思怎么会看不明白,宽阔的手拍在了池溯的肩上,深深叹了口气。
“阿烛闹你了吧。”
池溯一颤,仍摇头说:“没有。”
柳寒山不再过问此事,只说:“那你知道阿烛此去是为了什么吗?”
“她想……她想诛杀昏君。”
“池溯!”关醒知气得不成样子,“你这回真是昏了头!”
……
“其年冬,老帮主便带着折花作酒一众动身北上渭城。萧玺放出那则消息,其目的一便是引折花作酒现身。且金霄本就是十四洲之人,对十四洲往渭城的那条路可谓是再熟悉不过。”
“金霄在萧玺的施压下,在路上的众关口内设下了许多埋伏。老帮主他们行到了哪儿,有多少人,这些对当时的萧玺来说,简直是一清二楚的存在。敌明我暗一下就调了个。”
“萧玺下的是死手,折花作酒一路受尽袭击,得亏他们一身本领,终归是有一口气,带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就那样走到了渭城门口,天子脚下。”
章琅泉幽幽道来,柳静姝却眉头紧蹙,直至唐栝开口时,她一声“不对”,打断了所有人浸在过往的神思中。
唐栝一嘴话吞了回去,有些疑惑道:“哪里不对了?”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柳静姝看了一眼沈牧仪,她现在完全能确定,当时沈牧仪阴差阳错给自己讲的那个故事里的侠女与困龙是谁了,只是,书生呢?
“那个故事听上去,简直就是他们的缩影,只是故事到了末尾,出现了一位书生。”柳静姝说,“故事里说,书生潦倒,却养有一只狗,狗受了伤,书生为了治狗,无奈上山采药,就此与君王相逢,承了恩情。”
柳静姝皱紧了眉:“章珉,若我没猜错,这个书生便该是你吧?可我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故事里说,那时的他们已然是成婚后了,你是在惠帝三年时才入了他手之下的吗?可……那已经是沧珈苜的最后一年了。”
章琅泉一顿,他没料到柳静姝会听到这个故事。唐栝和伍昌也显得有几分怪异,柳静姝明显看出了他们的不对劲,追问道:“怎么回事?”
章琅泉只好提了一句:“若传说之人没有添减东西,故事到了最后,应当都有一句‘书生将烟花的故事润色了几番’的。”
“书生将烟花的故事润色了几番。”章琅泉指着自己,“若我是那个书生,便是说,我将他们的故事以一种模糊的方式,渲染了出去。”
柳静姝不解:“为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掩盖书生的身份。”
“身份?!”
“芦国有卫巫,槿国有暗厂,那么沧珈苜当然也有这样的存在,唐娘、伍叔和我都是这其中的人,我们是先主手下最隐秘的一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