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
章琅泉抿了抿嘴,往唐栝和伍昌的方向看了眼。唐栝的面色一如既往地淡,在他望来的那一眼里,却微微点了点头。
章琅泉轻轻吐了口气,道:“不悔司。”
他顿了下,又问:“不悔司这个名字,是不是听上去挺草率的?”
柳静姝刚想说“没觉得”,却见章琅泉忽然就笑了。她的视线落在了窗边,窗框上悠悠荡落了一片雪。柳静姝仰头,窗外月下,枝头不知于何时,摇摇欲坠地被压满了一枝。月也上到了中天。
浓雪映红烛,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眼角已然浸上了微露。
“殿下。”他又这样叫她了。
柳静姝没深究他时而“小姐”,时而“殿下”的称呼,只如有所感地问道:“‘不悔司’这三个字里,又含着什么意思呢。”
不悔司,很明显了,只是……是谁要谁不悔,又要不悔些什么呢。
章琅泉这次答得很快:“是先主在同我们说,宫海无同于江湖,随意袭来一浪便能将人卷入其中,要了性命。做了不悔司的人,就是乘上了荡在宫海里的船,即便有悔意,也再无回头路,既无回头路,便是不悔。”
“不悔司原本同如今槿国那个镇抚司一样,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只是早在惠帝初年的时候,萧玺就已经将司里的人清肃了个干净。”
“意志不坚定的都收买了,宁死不折服于铜钱下的,就被他以一些雷霆手段给折腾没了。他既然让先主坐上了那把椅子,便不会再要渭城里有任何一个忠于皇室的兵将。”
唐栝的声音淡淡插了进来:“于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就有了那个从来没在人前显露过的,不悔司。”
“同折花作酒一样,我们这群人从前,不过都是四散各地的闲散客。”
柳静姝呆愣愣张了张口,她已经不知作何感想了,只是在茫茫漂浮的从前里,似是而非地抓住了最近的一幕——“而我,可以是奸细走狗,却绝不能是忠臣。”
无人愿意做走狗,章琅泉亦是。只是他将自己永远放在了从前的沧珈苜里,他永远都是章珉,是不悔司的人。
而不悔司忠君,忠的,是沧珈苜末三年里,那个已然挽不回颓势的君。
“后来呢。”
沧珈苜的史书在惠帝三年的冬天画上了句号。章琅泉呵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殿下,那年的今天,夜里也下了雪。”
垂垂老矣的伍昌缓声开口:“先主被□□在那,我们这等人自然不能靠近。当年萧玺在朝上逼迫先主下令剿灭所谓的‘南州匪寇’,先主心知折花作酒不能灭,便暗中命我们赶往十四洲查探他们的情况。”
“我们离开渭城时还没见过夫人,却在十四洲里听了不少关于夫人的事。只不过萧玺的消息与我们前后脚进了孤萤山,我们既诧异先主与夫人的关系,又丝毫不能停歇,方到孤萤山便跟着折花作酒折回了渭城。”
“等再踏进渭城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场火。”
隆冬厚雪里的一场火,真是烧得触目惊心。
火苗一窜十丈高,那座殿宇在其中,只像是一座火塔。而宫内的所有人都冷眼旁观着,雪飘啊飘,飘凑近焰火的时候便被烧化了,蒸汽滴在熊熊大火里,无用得就同那时候冲进深宫的不悔司一样。
那是一晚深夜,在火焰燃起的前一刻,殿宇里传出了一阵哨声。
齐筠倒在地上,缓着自己的气,他嘴边抵着一枚玉指环,那是他常带在手上的。一哨未响,齐筠有些着急,他的手一阵阵发着抖,唇色也变得乌青起来。
外头的脚步声逐渐变得缭乱,阵阵传进他耳朵里。
齐筠闭紧了眼睛,逼迫自己颤抖的手稳下来,他再度深吸了一口气,玉指环的小孔随即被注入了一股气流,一下发出了嘹亮的一声哨响。
在那无尽的长夜里,哨响声宛如转瞬即逝的流星,快得令那些匆忙的宫人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只有鸟雀被惊得簌簌而飞,扑腾过了柳树下的秋千,引得牵绳微微摇晃。
夜色里,有个老者缓步走来。他的拂尘搭在手上,步履无声。匆行的宫人似乎没有一个能看见他的身影,无人知道他来,也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
老者推开了那扇门,他走到了齐筠的面前,神色悲悯地看着眼前这个倒在地上的青年男人。
“阿筠。”他缓缓叫了一声。
齐筠的眼前已是眩晕一片,他听见声音抬头,疏门烟客那张脸一点点拼凑完整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师……师父。”齐筠费力地应了眼前人一声。
疏门烟客忽然叹了口气:“阿筠,你要死了。”
齐筠咧开了一个笑,他仰头看着自己的师父,眼旁却滑落了泪痕:“对不起,师父。”
他喘着气:“沧、沧珈苜这棵树,我终究还是没能救活它。”
疏门烟客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齐筠感到拂尘扫过了他的脸。他像第一次时那样,往疏门烟客望的方向看去——门外大雪纷飞,雪花张牙舞爪地漫在黑夜里,像是往后动乱的时局。
“它本就该死了。”
风将老者的道袍刮到了齐筠的脸上,他听见老者说:“阿筠,你吹响玉指环叫我来,是想托付我什么事。”
齐筠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玉指环,那年他拜于疏门烟客门下,认他做师父时,疏门烟客便将这东西交到了自己的手里。
那时候指环内里就刻好了“筠”字,似乎是疏门烟客不知何时就注意到了他这个人。
齐筠一直觉得,他这两位师父,来无影去无踪的,格外得像仙人。仙人与生俱来一股淡漠感,疏门烟客给他的感觉便是这样的。
只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身子骨本就不好,在那刻更是强弩之末。
齐筠咳嗽了声,掌心一片血渍洇开,他将玉指环举了起来:“师父,我想……我想请你帮我将淮烛带出宫去……”
“今夜萧玺不管不顾,要我们所有人都死,可我、我不想淮烛有事……”
“咳咳!”齐筠忽然猛咳起来,靠近他的每一片风雪都被吹开了去,他捂着胸口,那里剧痛难忍,似乎在蔓延开来什么。
“师父,请你一定要把淮烛带出去。她原本应该在十四洲好好活着的,若非是那夜我多事劝她,否则也不会……”
“阿筠。”疏门烟客又叫了他一声,“无论是沧珈苜的气数已尽,还是你和柳姑娘的相识相知,这都是定数。”
定数,便是天意,便是天要你这么做,要你这么活。
齐筠有一瞬间怔然,那一夜风雪里,殿宇门前的红灯笼随风摇晃,是雪中那一抹鲜艳的红。
他终于问出了心中对疏门烟客的不解:“那为什么……师父既然知晓沧珈苜亡覆是一桩不可挽回的事,为什么还要在那年,问我救与不救?”
老者的脸上不像旁人在这个年纪那样,是满脸风霜的纹路,他向来都是高深莫测的,一双眼像是看透了太多东西,身姿却如拂尘,扫尽天下之尘埃,无不多插手其中因果。
“我也不过是定数里的一环,阿筠,是天要我来问你,救还是不救。”
齐筠闭了眼:“救。”
“师父,淮烛方才一直有想吐的症状,我不敢确定是否怀了身孕。但请师父替我将淮烛安顿好,倘若……倘若她真有了身孕,还望师父不嫌我愚钝,不嫌孩子吵嚷,能将孩子带在身边,抚养长大……”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意识却逐渐薄弱了下去。
疏门烟客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齐筠的手举着,手中是那枚玉指环。
他的眼前逐渐漾起一片火雾,耳边劈里啪啦的,是火星子延开来的声音。他看见疏门烟客转过身来,风雪围在他周遭,将他与旁边的火苗隔绝开来。
他向前稍稍俯了一些,接过了齐筠手中的玉指环。
齐筠听见他问:“那么,她的名字呢。”
“我希望……希望是个女孩,如果可以的话,最好长得能像她娘。”
“淮烛不拘山水,却最终与我一道困在了这宫里,我希望,如果真是个女孩,她能像从前的淮烛那样率性一生。”
“名字……?名字……”
“名字就叫静姝吧。静女其姝,非吾该染之。”
“如果是个男孩……”
齐筠的声音微弱了下去,火焰裹挟到他周围。疏门烟客站在火焰里,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青年男人。
他踏火而去,脚下如浸霜雪,生生压开了一条路。那些火避开疏门烟客后,又立马裹了起来,将殿内的男人层层包住。
男人的发散开在地上,整个人仰倒在殿内的台阶上。长袍末端最先沾染上火苗,火苗如蛇一般毫不留情地攀附上他整个人,席卷开来。
他在火浪里意识不清地呢喃:“淮……淮烛……”
脑中一幕幕闪过这一段短暂却又美好的日子。
柳下的秋千随风轻动,齐筠想起来了,那是被囚不久后,他见柳淮烛一直闷闷不乐,便想着给她扎个秋千玩儿。
冬时的柳条孤零零地只剩下了枯枝,垂进门内,只添了一点凄凉的意味。
他到底是个皇子出身,鲜少有做这种事的时候,忙活了大半天落得个满头大汗,才勉强扎好了。
自个儿坐上去试了两试,确保不会摔个狗吃屎,才满意地拍拍手退开。一转身,就看见柳淮烛倚在门框上,打量着自己。
柳淮烛在门边站了半天,齐筠这一举一动一点不落地掉在她眼里。
可她仍是偏头,抱手故意道:“小皇帝,你干嘛呢?”
齐筠张了张嘴,说不出“想哄你开心便扎了个秋千”这样的话来,只好笨拙地打了打秋千:“来试试?”
秋千这种东西,不管是在哪都太常见了。济沧峰里有许多,济沧峰下也有许多,可唯独皇宫里不常见。
柳淮烛见得多了,也就没那么稀罕了。皱着眉微微“啧”了声,整张脸都在说“不要”。
齐筠明白,但又有些委屈,抓着链绳,有些无奈地示了弱:“我的大小姐哎,你是在宫外看惯了这些玩意儿,可想过没,我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
“齐筠!”
柳淮烛急了,拼命朝他使者眼色看外边。齐筠故意装了眼瞎,只问道:“那你上不上来?”
“来来来!我真是服了你了。”
少女有些气冲冲,撸了袖子走过去,转身一屁股坐在了秋千上。她力道有些重,一坐下去,秋千便有些晃动。
齐筠看着少女的发心在自己面前忽近忽远,哑然失笑,低声道:“我费了很大力气的,你不来试试的话,我就亏了。”
“齐筠,外边有他们的人。”
“我知道,没事的。”
柳淮烛忽然偏仰起头看他,极小声道:“你的那个不悔司……”
“今日我们不谈这些。”齐筠止住了柳淮烛的话头,看向了宫墙那边的天际,“你看啊,这会儿的光景那么好,我们该好好欣赏这一刻。”
柳淮烛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景色不过是寻常的暮色,只是恰好天际边星星点点的,有不太明显的星星在闪烁。
只是这样,却也很好。
柳淮烛舒了口气,扬起一个笑:“好,不谈这些。”
齐筠闻言,将手搭在了绳索上。他轻轻发力,推动了秋千,身前的少女一下随着秋千一起荡在了半空,不时又回到了他身边。
发丝有时候轻甩到了他的脸,他也没觉得不好。
她笑着,他便随她笑着。那时候,齐筠忽然觉得,似乎无论怎样的境遇,他也总算能有一时的光景,来松口气了。
天际蓦然炸开了烟花,荧火流云坠下来的时候,当真好看。
柳淮烛在那时候荡回了他身前,他听见少女问她:“小皇帝,你看过这样的烟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