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怀月走进百花园的时候,正看见玉兰树下的李今朝,神色沉静,玉兰花瓣被风拂落,一身玄衣的她显得那样安和。
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旁边的婢女则是兴致勃勃不住地说话,显然没意识到对着客人说这些闲话有多么失礼。
可见,他这个师妹是多么地让人心生亲切呐。
从师父的只言片语来看他这唯一的师妹应该是个孤僻、寡言、木讷的少女。
在他下山不久,她便上了山,在寒山修行了四年便下山了,道术也只学了一二,如今十六,小他三岁,道号别愁。
不知为何,初见灵曦,她便从梅花树下拔下了那把剑,那把剑默许她为主。
他还尚未查到她的来历。
可从如今的接触来看,这个师妹并不显得木讷呆钝,相反,她是灵动且鲜活的,又伴以沉静与内敛,从她的眸子便能看出她内里的柔软,待人接物温和不失分寸。
她也爱笑,却是微微的笑,像春风一样干净恬舒。最重要的是,她很防备,也很小心,尤其……小心他这个师兄。
与他说话时,她不敢一直看他,总是避过那些交错的视线。她对他很恭敬,走在他身后,不逾矩一步,隔着三步距离安安静静地回话。她藏的很好,可他却察觉到她的不安与惶惑。
为什么那双清若秋水的乌黑眸子里在某些瞬间里总充斥着不安与困惑。
为什么一身重伤,闯进他的世界里,为着那些不相干的人频频落泪。
为什么在疗伤时,还在流泪,泪水掉在他冰凉的手上,将他一烫。
你在伤心些什么呢,李别愁。
既然叫了别愁,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忧愁。
沉思间,那玉兰树下的少女却已望见了他。
金色的阳光下,那张脸在浮动的玉兰花影与叶色下衬得几分朦胧,像是天地间唯剩她一身料峭,独自一人孑然而立。
可下一瞬她的脸却忽然清晰起来,变得生动而那样富有生机,仿若刹那花开,春光漾漾。
原是她微微笑了。
她笑着喊他,师兄。
而他远远地看她,仿佛跨越了很久很久的时光与岁月,才把她看清。
*
长安的街道星罗密布,来来往往的行人衬得这座城市这般富有烟火气。
路上宝马香车,两面画阁高耸入云,窗上雕刻各色花朵,绘以金墨,一派金碧辉煌,如梦如幻,处处旖旎风光。
李今朝跟在崔怀月身后,听着两侧的叫卖声,冰糖葫芦、馄饨、胡饼、乳酪饼、蒸饼……
食物的香气随着浑厚的吆喝声飘进她的鼻子里,她感觉自己有点饿了。
“修行之人还会饿么?”
“你以为呢?若非真能将灵气圆融,吸收日月精华、晨曦甘露,方能达成辟谷,不食人间五谷,修行人除了比凡人多些道法奇术,与凡人无异。”剑灵回应道。
“那修行之人会升仙吗?”李今朝问道,在现代时她就看过不少修仙小说,得道升仙的奇幻故事引人入胜。
剑灵笑道:“你真是话本子看得多了,这个灵气稀薄的世界,能修行便是幸运,能比常人多些寿命,可得道升仙毕竟是哄人的神话故事……”
“嗯,这般也好。”李今朝重得了生命,还贪什么呢?生命,是那般宝贵,唯有看它渐渐消失时,才会懂得去珍惜。
知流年似水,方知生命可贵。
短短几十年,把每一天去过好,生命便不显得单调,人间烟火,一一走过,尝过这酸甜苦辣的美好,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等她上一世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已经没有了机会。她想好好活下去,就算她的奶奶,在天上恐怕也希望她能好好的去珍惜生命里的每一个日子吧。
“师妹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崔怀月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淡淡的音色像一滴凉水点在她额间,拂去了那些杂乱心思。
“师兄,我饿了。”
她大大方方说道,笑得乖巧。
崔怀月望着她,与她对视几晌,见她不闪不避,忽也轻轻一笑,一双桃花眼里盛满笑意。
“想吃什么?”
“不知道。师兄随意,我不挑的。”
“好。”
崔怀月领着李今朝从人群中走过,他们掠过当垆卖酒的胡姬,喷火吞刀的艺人,黄衣红脸的僧侣,身着男装的飒爽女子,手拿五彩风车的孩童,拐入一处巷子,看见偌大的木色招牌,墨字落拓不羁,写着江南岸三个大字。
这处巷子人烟稀少,店门也偏僻,以为是鲜为人知,没想到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
自那门进去便有一个小二迎面走来,殷切问候了句,“崔郎君,难得光顾小店呀,可还是老地方?”
崔怀月点头,那小二便在前领路,转身去还向李今朝露出一个友好笑容,尽管有些疑惑,但亦知面前公子不喜人多管闲事。
李今朝跟在崔怀月后头才发现这江南岸才不是什么开在犄角旮旯里的小酒店,而是一座大酒楼!
原来他们走的算是后门,一路畅行无阻,而这江南岸自有对着正大街的大门,进进出出各种人。
她跟着上了三楼,亦是酒楼的最高一层楼,坐于其中包间,既能看见窗外沿街风光,又能看见一楼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
这座酒楼环状结构,中间镂空围成了一个六面形,楼上能看见一楼的所有光景,一楼的人抬头看,也只能仰视到那些楼上风帘后达官贵人影影绰绰的影子。
酒楼中为鎏金宝顶,顶上挂着硕大的十二座莲花吊灯,四周坠下的拳头大的水晶珠子似天上掉落的星星,明亮璀璨,而无数的水晶珠子串成一串,千串百串似散如雨,照得楼内富丽堂皇。
虽然此地这般雍容,却也不失雅致,不知何处响起琵琶弦声,附以节奏的拍鼓振铃,那一楼大厅正中水红毛毯上,有十几位罩着面纱身着绯色舞裙的异族女子翩翩起舞。
每一个舞姬的手臂脚腕戴满金钏银链,薄如蝉翼的衣裳舞旋出一道道绯色残影,头顶翎羽似欲纷飞的雀,跳动的镯子碰出清脆的响声,和着欢快的鼓点赤足飞舞,仿佛将如雨落地的乐声溅出水花来。
裙裾飘扬,流光飞舞,双臂雪白,纤腰灵动,似轻云又似旋风,步步生莲闪动着美丽的光彩。
李今朝已然是看得呆了。
她看着这些女子跳动着,似燃烧的火焰,艳丽夺目,她瞧得目不转睛,连菜端上来了也没注意,好像之前说肚子饿的不是她似的。
“好看吗?”
“废话,有美女不看是……”
李今朝反应过来急忙住嘴,她小心飞快地扫他一眼,见他还是淡定温和的样子,嘴角挂着清浅的笑。
“是什么?”崔怀月问道。
“啊哈哈,没什么……”李今朝打着马虎眼,心里道这人这么坐怀不乱的么。
这么些大美女将她眼都看直了,可他似看不见似的只抱着茶水喝。而这地方的茶她刚喝过,是咸的,忒难喝了。
“师兄不饿么?”
崔怀月摇头,道:“人间五谷,于修行之人不宜多食,不过师妹道行不深,如果不吃饭恐怕不行……”
李今也礼貌地笑两声,意思就是说她不行呗,但她觉得人这一辈子要是失去了口腹之欲那该多无趣,而且不是他带她来这的么。
“师兄常来这‘江南岸’吗?”
“不常来。”
“那为何带我来这呢?”
“因为家里没有你的吃食,而我恰熟悉这里。”
“哦……真是麻烦师兄了……”
李今也尴尬一笑,如今暂住在崔怀月家里,实在不尴不尬,还不知道以后吃饭怎么搞呢。
“师妹不必担忧,我自会安排好。”
崔怀月似看懂了她的忧虑道。
“哦对了,师兄你是医师么?今天去郑府那个婢女就叫你医师……”
“是,也不是。”
李今朝正欲听他下面的话,看看他是否真能治得了那郑娘子的失心疯,忽然下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一楼吵吵闹闹的不知发生了何事。
那些异族舞姬早已一曲舞毕离场,下面的水红呢毯也被撤走,露出光洁的地面。
地面以数百上千的青灰唐莲地砖铺就,每一块地砖大约一尺一寸,中心雕刻以莲花,四周辅以莲蓬与连珠纹,再洒以珍珠粉,光华流转恍若莲花灼灼盛开。
“今日我元珏,在此请大家喝酒,‘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事空’,美酒在此,一别昨日忧愁!”
只见二楼的木质栏杆上,坐着一个少年,约莫十七八,他一只腿曲着撑在栏杆上,一只腿大喇喇吊在下面。
一身玄紫圆领袍,领口大敞,露出脖间的如意金锁,镶玉白金抹额,一手拿着酒囊,一手撑着脸,刚刚便是他说的话。
少年的声音清越有力,楼中几乎都能听见。
李今朝从三楼往下看,那少年正对着他们这边,只见那少年生的丰神俊秀,一双瑞凤眼清澈透亮,嘴角勾着明晃晃的笑,一派少年的意气风流。
酒楼里霎时拍案叫好,一时这江南岸中人声鼎沸,少年闻声眉眼弯弯,又道:
“如此甚好,可我这酒可不是什么劣酒,是那一等一的好酒,是长安城里排名第三的‘九霞照霜’,今个好不容易得的十坛,分得每一个人怕是不易,不如这样,这江南岸下面有万千朵宝莲,一只莲上一碗酒,各凭本事拿酒,如何?”
底下人听着这九霞照霜的名儿已是按捺不住,哪管得了旁的,谁不想尝一口这长安第三的美酒,各凭各的本事,倒也令人生了这一决胜负之心。
于是酒楼中无人不同意,只待那小侍摆好酒碗,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人抿唇微笑,只当看戏。
而那少年却好整以暇,举起手中酒囊一通猛喝,清如白水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一直滑过那凸起的喉结,直滑进衣里。
只见他喝罢扬起手中酒囊,面颊醺红,醉眼微敛,道:“九霞照霜,好酒!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