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今朝看着下面小侍动作飞快,拿碗,摆放,倒酒,有条不紊,训练有素,不一会地上便放满了大半。
莲中放着青瓷碗,碗中酒光盈盈,宛若星河坠落,斟在这酒碗里星光点点。
“长安第一富商之子,元珏,这‘江南岸’便是他家开的,为人豪放不羁。”
崔怀月一旁说道,解了李今朝的困惑。
“师兄认识他么?”
“不熟。”
那便是相互认识了。
“九霞照霜好喝么?”
李今朝睁着乌黑圆亮的眼睛看着他,在灯光映照下那双眼睛显得湿润润的,透出一股孩子般的天真之气。
“尚可。”
长安排第三的酒到他这里竟只得个“尚可”,他的嘴该有多挑?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崔怀月一双眼睛似笑非笑,自在从容,仿若他此刻并不在这沸腾之地里,而是在那梧桐清疏的阴影里,云卷云舒,外界如何惊扰不了他半分。
“山羲,我要喝酒。”李今也道。
剑灵道:“如今你有‘千里腾云’与‘空间遁梭’还不够你抢碗酒么?”
“你以为我看上的是莲上酒吗?”
剑灵沉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看见那紫衣少年手里抱着的一坛子酒。
“一碗哪里够,要喝喝一坛。”
“看不出来你还挺贪。”
“修行人的事,能叫贪么?这叫‘劫酒济贫’,他堂堂富二代不至于为着一坛酒跟我急眼。”
“未必。”
李今朝一笑置否,她在现代可是千杯不醉,她不信这古代的酒还能有现代的酒度数高。
李今朝正思索如何夺酒时,下面却忽然燥动起来。
只见一楼大厅的地上青莲朵朵,一只莲上一碗酒,酒水映着水晶灯,泠泠如镜里明珠。青莲满金池,莲上挂宝珠,若要抱珠开怀饮,还待飒沓步如风。
边上夺珠人早已心生不耐,一时瞧着这地上酒,一时瞧着这栏上少年,只待这少年一声令下,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那栏杆上的紫衣少年一个动作,飞身而起,衣袂划过灯下影,蹀躞零零作响,酒不曾洒落半滴,单脚稳稳立在木杆上。
他一手拽着酒坛口,一手背在身后,剑眉微挑,微笑道:“江南岸里寻常客,莲花宝相琥珀光。今有九霞照霜酒,不问哀愁只问心——喝酒来!”
一声令下,万人争涌,挨得近的直接拿起灌进嘴里,挨得远的便挤开旁人,争着要往前去,一时碗碎声、哀叫声、斥骂声、大笑声不绝于耳。
而李今朝则不慌不忙,静静坐着,看着那少年爽朗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颇为放浪,憋着几分坏。
“师兄,我若要他手上的酒,有几分胜算?”
李今朝一眼不错将崔怀月盯着,眉眼间笑意渐深。
“试试便知。”
崔怀月对上她狡黠的眸子,语气温淡。
“嘿!你凭什么抢我的酒!”
一个魁梧大汉大声叫道,方脸络腮胡,额边暴出青筋。
“姑奶奶我想要便要,如何?”
一个身着藏蓝色翻领窄袖长袍的女人手里端着一碗酒,忽的跳至李今朝这边三楼的栏杆来。
隔着薄薄一层烟青帷幕,她能看见这女子暗红的腰带被风带起,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风发意气。
这一跃,将不少目光带至三楼来,忽的一声娇斥自他们隔间传来——
“安山,莫闹!”
那藏蓝色衣裳的女子狭长的丹凤眼朝那凉凉一瞥,语气也不甚友好,“不是你要喝的吗?”
那娇柔的女声随即大了声音,似是为了掩住她那份羞恼与窘迫,“谁说我要的!是你会错了意!”
“呵。”
“喂!臭娘们,她不喝老子喝!”
那大汉声音颇大,眼睛却有些色眯眯盯着那女子瞧,声音从一楼响到三楼来,霎时不少人掩面而笑,楼内哄笑一片。
李今朝眯眯眼睛,她如今身子刚恢复,体内灵力不够抽牌,一张千里腾云,一张空间遁梭就已足够,只是仍有风险。
那元珏显然有几分身手在,不知对上有几成胜算。
地上除了碎裂的青瓷碗与洒落一地的酒液,早已一碗不剩,而那元珏拎着酒坛,仰面灌了几口,再不抢可就没她喝的了。
“安姑娘不妨自己喝了试试,这‘九霞照霜’可是不负虚名,喝一口九个呼吸内必能使面上飞红如霞,而胸腔之内却清透凉爽无比,身烫心冷,醉生梦死呐!嗝~哈哈!”
那元珏眼神迷醉,脸上果如暮昏赤霞,一番迷蒙陶醉之态,身子摇摇晃晃,可却不曾跌下栏杆。
“老娘不稀罕。”
安山神色冷冷淡淡,一点不理睬那粗鄙无礼的汉子,她正欲将手中瓷碗扔到地上,抬手一放间,那青瓷碗在空中歪倒,酒液摇晃脱离瓷碗之时,一道黑影闪过,碗与酒俱不见踪影。
她正皱眉疑惑,忽闻那紫衣少年大声嚷嚷:
“谁偷了我的‘九霞照霜’!我的‘九霞照霜’!哪个卑鄙小人!”
“真稀奇——这碗里的尝着怎与坛里的不太一样啊?”
楼中俱寂,望向那三楼栏杆上亭亭而立的玄衣少女。
少女面庞稚嫩,身姿轻盈,自窗外吹而来的晚风拂起她的玄色衣裳,高马尾随风飞扬,月色与灯光映照下朦胧了身形,为那英姿平添一分清冷之气。
元珏抬头睁着一双醉眼瞧着她,笑道:“姑娘好身手,只是待会别醉了从三楼失足摔下去,那就可惜了这么个灵妙人儿了……”
“可是为什么碗里的尝着与坛里的不一样啊?”
李今朝垂眸望了一眼,左手青瓷碗里的喝起来的确让人上头,可右边坛里的却更令人口齿生香,回甘无穷。
她一时感觉脸上、身上、喉间都火辣辣地在烧,唯余胸膛内冰冷无比,仿佛猛喝了一口薄荷水,心里凉爽不已。
可还有另一重感觉,像是冰雪满怀,月光轻抚的慰贴感,仿佛世间繁华过尽,到头来还不及那举头万里的明月给予的温柔,那点点柔意似水渗入灵魂,施与一方暖意。
“怎么,你还怀疑我元珏诓大家,不给大家喝好酒吗?只不过你手上那坛酒掺了旁的酒,掺了一勺子‘明月销魂’罢了……”
霎时楼内又喧嚣起来,仿佛放凉了的水又被煮的滚起来。
“我没听错吧?‘明月销魂’,那世上美酒之首?不是说这酒早就绝迹,存在于传说中了吗?”
“是啊是啊,天地间只有那一人会酿,自那人辞世后,那‘明月销魂’也便匿迹了……”
“你傻呀!你个穷鬼喝不到,还以为人元郎君喝不到么?这一掷千金的事他做的还少么?”
元珏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爽朗一笑道:
“怎么样,小娘子,‘明月销魂’尝着滋味如何?”
“好极。”
李今朝将那青瓷碗往空中兀自一扔,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如碧玉破碎,洒落金池,扰了一池莲色。
那元珏看那玄衣少女抱着酒坛就喝,肆意若月下酒仙,眸中不禁闪过一丝兴味,可后来又突然反应过来道:
“姑娘好酒量!这都不醉!”
“小尅丝~”
“姑娘说什么?”
元珏他没听懂,这小尅丝是何意?
“小菜一碟啦哈哈哈!”
李今朝笑得开怀,这只掺了一勺子“明月销魂”便这般让人心醉神迷,她不敢想若真得了那整整一坛“明月销魂”她该会有多么神魂颠倒啊。
月色透过鎏金顶,洒在她身上,她像泡在一罐子月光里,不知今夕何夕,心似鼓打得急,血似奔涌的浪。
她浑身滚烫,心又像雪一般的冷。
她觉得她至多三分醉,可她其实已经七分醉了。
她四下而望,那些人的脸都看得不甚分明,那些红的、黄的、紫的、蓝的,都仿佛天旋地转在染缸里混起来,不辨本来颜色。
太多,太乱,太杂,太吵。
她想要她的月亮,她要把高高的月亮啊拽下来抱着怀里,像哄着一个孩子那样温柔小意。
忽的一转眼间,她看到那么一个人,晚风吹起那层薄薄的烟青的纱,露出坐在后面里面的人来。
那人生的极好,眉眼似冷清又似多情,鼻子高挺,嘴巴……像那三月的桃花一般粉嫩。
他的神态是那样温淡,那样高矜不可侵犯,像那九天上高高挂起的明月,永远不染凡尘,永远从容自在,永远孤傲高雅。
这轮月亮或许太冷了些,她抱着应当不舒服。
她醉着眼一眼不错地把他瞧着,只见他朝她露出一个极浅极淡的笑,那张粉若桃花的嘴轻启,道:
“师妹,回家了。”
恰逢此时那沉重的鼓声又自外响起,随着那楼外月光一同涌进来。
恍惚间她好似又回到了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鼓声四起,她沐浴在月光中,自长安的朱墙黛瓦上趟着琴音,飞一般地逃命。
*
“奥……”
李今朝又一次撞上了崔怀月的后背,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被撞疼的鼻子,有点恼。
“师妹,走路要看路,师妹莫不是真喝醉了?”
“才没有,我酒量好的很!”
她抬眼看着他清隽的背影,看不到他的神色,但她知道,他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说了没醉就是没醉!”
她急匆匆地又补一句。但那解释的声音似乎被鼓声掩盖了似的,因为她感觉他仿佛没听见似的笑得更开心了。
“师兄你看,天上的月亮是不是很好看?”
她好像真有点醉了,说话也有点颠三倒四,东扯西扯的。
算了,不管了。
“是很好看,只可惜是轮残月,缺了些,不圆满。”
“怎么会?弯月亮也好看,又不是非要像那世人一定要求得圆满,弯月怎么了?残缺也是美,用弯月亮做簪子才好看呢,要是拿圆月亮做一定不好看……”
喏,她这就是在胡言乱语了。
不得不承认那酒是有几分醉人。
“那师兄就做一个月亮簪子,给你戴头上。”
她果真醉了。
醉到听人说话也听得不甚明白了。
现代有男人对女人说,我给你把星星摘下来,而在这古代,可能就会是男人对女人说,我给你把月亮摘下来,做簪子。
她痴痴笑起来,道:
“明月销魂呐,真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