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疑解惑是秦恣本职,他自然不会拒绝楚吟欢,微微一顿之后便轻声同她陈述起来。
或许是因为生在北地的原因,秦恣对邻近北地的外邦了解要多上许多,楚吟欢听到最后都忍不住嘶声。
那里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撇开水土不服的担忧,那里的广袤倒真是让楚吟欢想去瞧一眼。
皇室子弟习六艺,楚吟欢虽为女儿,也整日跟着楚振练习骑射,可惜京郊猎场跑起马来并不尽兴,楚吟欢听着他口中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难免生出好奇来。
再往南去也是些让她好奇的地方,只可惜秦恣对此了解的并不算多,楚吟欢只好叹一声,问他:“若不拘于京城,太傅可曾想过到九州去瞧上一瞧?”
秦恣却是摇头。
楚吟欢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在秦恣的话语里,北地的那些百姓都极为豪放自由,生长在那样的地界的秦行敛,会愿意安居一隅么?
“为何……?”她不解。
“殿下可曾见过生民疾苦?”秦恣反问她。
楚吟欢脚步顿住,茫然地抬头瞧着他,不明白为何他会将话题忽然转到此处来,只如实地摇了摇头。
京都百姓生活大都康乐,就连贩夫走卒也是吃饱穿暖,“路有冻死骨”这样的情景楚吟欢也就只在那些圣贤书的字里行间瞧见过。
她隐约知晓京城之外尚有许多百姓陷于水火,却不曾亲眼瞧见过,便落不到实处去。
两人恰好走到一处歇脚的亭子,秦恣邀她坐下,命家丁取了茶,缓声同她解释:“臣于数年前入京途中,瞧见过许多。”
宁朝境内已经算得上安稳,至少寻不到战乱,却挡不住贪官污吏地主豪绅对百姓的欺压。
有三岁小儿被弃于荒野,有年迈老妪沿街乞讨,也有贫苦人家食子肉糜。
边疆有良将安民,京畿有贤臣治下,这九州万里的其余地方,却难免存着几分深渊一般的地域。
而秦恣恰好见过。
“殿下,”他叹一声,热茶被端上来,秦恣主动为楚吟欢斟了一盏,轻推过去,眉目间满是认真,“臣已经不想再走出去瞧那些炼狱之景了。”
不是逃避。若他要逃,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是最好的选择,可他最后到了京城来,到了朝廷来。
在这个天下真正海晏河清盛世长存之前,他不愿走出去,也不敢走出去。
楚吟欢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撞了下,急促而剧烈地鼓动着,握住杯盏手都不自觉地用上力,白皙的手背浮起青痕。
许久她才松开,掌心被杯壁传来的滚热温度灼得发红。
秦恣朝她摊开的掌心瞧了一眼,犹豫一番还是没有开口。
楚吟欢将手翻过来搁在桌上,借着石桌的温度缓解热意,随后低低道了一句:“我明白了……多谢太傅解惑。”
他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却也义无反顾。
楚吟欢心情低下去不过半刻,很快回过神,长出一口气。
“与太傅相谈,学生受益匪浅。”楚吟欢笑着抬眸瞧向他,阴翳尽数散去,只剩下一片净透。
像是秋日远天上明亮却不灼人的太阳。
秦恣瞧着她这副模样,神色也缓和下来,轻声问道:“嗲鲜奶心中烦闷可疏解些了?”
“豁然开朗,”楚吟欢等手中热意消解,茶盏温度渐降之后,拿起来抿了口,“若无太傅指点,此间烦忧我或许还要自我消解许久。”
“答疑解惑,是臣之责,”秦恣抬手朝她轻轻行了一礼,“殿下不必如此。”
“总要知恩的,”楚吟欢道了句,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这可是太傅教我的道理。”
秦恣也不知有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心情舒畅之后,楚吟欢瞧着那些见惯了的山山水水都觉得赏心悦目不少,转而瞧向秦恣:“太傅整日待在书房,可曾出门走动过?”
“鲜少。”秦恣道。
楚吟欢一下子便寻到了目标,眼前蓦然一亮:“过段时日各国使臣游商到京城之后必然十分热闹,不若太傅同我一起到街市上去,也好瞧一瞧外邦人情。”
“殿下,臣与您……”秦恣第一反应就是蹙眉,张口想要拒绝。
“无妨,届时京城有不少的陌生面孔,想来也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我们,若是太傅实在担心,易容就是了。”
“易容?”秦恣眼中罕见地多了茫然,像是碰到了些他从未了解过的学问。
“易容,”楚吟欢颔首,同他解释,“太医院中有善此道者,虽说达不到话本那般身形声色具变,但变换一番容貌在一群当中藏上一藏已经足够了。”
能靠着单纯的身形将人给认出来的,只能是极亲近之人。楚吟欢身边也就只有那几人,至于秦恣,更是连个极亲近的官员都瞧不见,也不必担心此事。
秦恣听到她这话,微有动摇,但显然还是不愿意,楚吟欢“哎哟”一声,又拿出那撒娇卖痴的本事来,把茶盏推到一旁之后就伏在桌上,隔着石桌伸手去扯秦恣的衣袖。
“出府去瞧一瞧吧太傅,做学问也该知世态不是?”楚吟欢循循善诱,说得有理有据:“太傅先前也同我说过呢,闭门造车万万使不得,你不忍心到京城外去瞧,在京中瞧上一瞧也好。”
“殿下,”秦恣看她这副模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后还是妥协了般,不动声色地避开她挂在自己袖上的手,随后道,“殿下盛情相邀,臣却之不恭。”
楚吟欢目的达到,终于满意,笑嘻嘻地慢悠悠收回手:“如此便好,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亲自来请太傅。”
秦恣这下子总算是没再跟她多纠缠,颔首应声。
*
楚吟欢最后带着秦太傅的承诺心情愉悦地离开了秦府,瞧见候在马车旁满脸焦急的春云的时候也就只是弯唇笑了一下,招呼着人上马车来:“走吧,回宫。”
春云本身有一肚子的话要跟这祖宗说,瞧见楚吟欢这副开心模样,思来想去也只好将想要说的尽数给咽下去,不去扰她兴致。
她到底只是个宫婢,楚吟欢是她的主子,又有那么多权高位重的人疼着宠着,也不需要她多去忧心。
只要她们家公主殿下自己开心了便好。
楚吟欢不知道身旁人心中所想,回宫的路上,她目光虚虚落在空处,若有所思,随后转过头来,看向春云:“春云,你可还记得太医院中那位颇擅易容之术的太医是何人么?”
春云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回想了一番,道:“是徐太医……殿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话说到最后,春云的声音都忍不住低下去,小心谨慎地。
楚吟欢被她那副样子逗笑:“只是问问——怕什么,太医院中既然有如此能人,便是父皇默许的,若他当真不允许,我还能忤逆不成?”
自然不能。春云摇摇头,这才放下心。
父兄疼宠不假,但楚吟欢这毕竟不是普通的父兄,而是一国之主还有未来储君,再如何纵容这个妹妹,也都会思虑到家国和寻常百姓的利益,不会让她胡来。
楚吟欢有足够的放肆的资本,但是也被圈在绝对的原则之内。虽然这位祖宗有时候做出来的事情的确惊世骇俗,但说到底也从不会去影响寻常百姓。
楚吟欢问过这句话之后便没有多言,一直等到马车停在寝宫门口,她跃下马车,转头便同春云道:“寻纸笔来,我先前答应太傅要抄的书还没写呢。”
春云愣了下,随后忙不迭地去吩咐人拿纸笔。
楚吟欢喜欢跟秦恣待在一起,所以才想出来这个让秦恣教导她的馊主意,实际对学问并没有那般上心,平日抄什么书看什么卷也都得人催着,哪里这般勤快过。
以至于楚吟欢在寝殿换了件简便衣裳往书房去的时候,就忽然发现阖宫都喜气洋洋地,瞧向她的每一双眼都亮晶晶。
她一头雾水地走进去,纸笔已经规规矩矩地放在那,甚至研墨的人都在一侧候好,用一种欣慰的目光看着她。
楚吟欢愈发茫然:“你们这是……?”
宫侍们约好了般齐齐摇头,一言不发,只管请着她坐到桌旁,面对着已经摊开的书卷和宣纸。
楚吟欢想不明白他们突然的反常,便也不去多思索,看了眼那密密麻麻的字,心中暗叹一声,还是提笔开始抄写。
虽说已经下定了决心,真到抄写的时候还是让楚吟欢苦不堪言。
她自幼聪慧,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对讲过的东西记得都很快,长久以来就开始眼高手低,只管听也不愿去动笔,到了及笄笔迹都还是歪歪扭扭,楚吟欢也不是没怀疑过秦恣让她抄书跟练字有关。
毕竟面对她皇兄的时候,秦太傅可从未提过抄书之事。
手腕酸痛,楚吟欢搁下笔短暂地歇了歇,总觉得自己是忘了什么,随后就听见门口传来交谈的声音。
是春云在对着宫中的一个小太监,后者正委委屈屈地辩解:“春云姐姐,我只是受白小姐所托来问问殿下今夜可还要出门去。”
春云义正言辞:“殿下正一心求学,你莫要让她玩物丧志。”
楚吟欢:“……”事情太多,闹得她都忘了今日才是真正的乞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