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半开着,七月流火,百花未败,微凉风掠过花草变得柔和,带上香气,可惜没能让楚吟欢清醒半分。
也不知是外面的花还是纸上的墨里带了什么安神的成分,楚吟欢坐到此处便困倦,头一点一点地,一个字也瞧不进去,就连身边人的清越的讲课声都像在催着她睡。
一直到鸟雀振翅的声音响起来,楚吟欢才恹恹地掀眸,指尖猛地被啄了一口。
“嘶——”捂着手指抬头,瞧见那只背上斜插着一片蓝羽的信鸽的时候,楚吟欢总算清醒过来。
男人的说话声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楚吟欢转头,瞧见那张俊逸出尘的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唇角顿时扬起,露出个明媚的笑来,伸手去拽他袖子。
毫不意外地被躲开,楚吟欢也不恼,赶在他蹙起眉跟她讲那些授受不亲的大道理之前开口:“太傅,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不如便到此为止吧?”
的确不早,窗外红日才刚偏西半分,楚吟欢用过午膳坐到书房来不过一个时辰。
“殿下的书还未抄完。”秦恣不为所动,看着桌上的纸页温和提醒。
“我今夜回寝殿去抄,”楚吟欢半蹙起眉,可怜兮兮地望向他,“今日正难得的时候,太傅就这般狠心,要将我困在这方寸之地么?”
“殿下,明日才是乞巧。”秦恣仍不为动。
“今夜便已有灯市了!”楚吟欢出言反驳,丝毫没管夜里的灯市究竟与她午后出去玩耍有什么必然联系,开始绷起脸来,“今日之事,太傅与父皇提及,便无人知晓,至于功课,我已经应下太傅,夜里会补上。太傅还有何理由,非要拦着?”
秦恣未接话,低垂着眼静静瞧她。
那眸子清泠泠的,如同一方静潭,楚吟欢险些在那目光中败下阵来,强撑着冷脸与他对峙。
最后还是以秦恣的一声轻叹收尾:“殿下一切小心。”
这话说得,像她要去什么地方冒险一般。
楚吟欢腹诽,笑吟吟地应下来,转身提着裙摆便朝书房外奔去。
书房中顿时安静,秦恣搁下手中书册,转头瞧了眼在桌上啄来啄去的信鸽,忽然伸过手去。
窗外又刮来一阵风。几片鸟羽飘落,悠悠落进砚台,被浸成墨色。
*
楚吟欢对书房中发生的事毫无所觉,一路奔到御花园去,连轿辇都未曾喊。
气喘吁吁停下来,百花簇拥的宫道间正立着几道人影,瞧见她,连忙往这边走了几步。
“你这样子,多亏父皇不在宫中,不然少不得一番数落。”带着低叹的男声从一旁响起来,楚吟欢喘匀气,掀眸瞧过去,眉眼一弯:“父皇这不是不在么?皇兄还能告小妹的状不成?”
楚振无可奈何地摇一摇头,不再多言。
帝王南巡,太子监国,作为楚振唯一的嫡亲妹妹,楚吟欢这段日子大有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嚣张意味。
陪楚振在此地的是已经跟他定了亲的未来太子妃蔺苡芸,只比楚吟欢年长两岁,性子却沉稳不少,是京城有名的大家闺秀,静静听着这兄妹俩拌完嘴,才轻轻开口:“白小姐尚在宫外候着,两位殿下不若先行出宫?”
“榆溪也在?”楚吟欢讶异。
“不然,你当那信鸽是何人放过去的?”楚振叹口气。
那鸽子的确是白榆溪家中所养,只是一般进不得宫来,因而方才瞧见它的时候,楚吟欢并未多想,只当是楚振将东西给借了来。
话说到这,信鸽也慢悠悠地飞过来,一头栽倒在楚吟欢的怀里,不再动弹。
将那根歪斜了的蓝羽重新扶正,楚吟欢抱着鸽子,跟两人上了马车,一同往宫外去。
才一出宫就瞧见挂着“白”字灯笼的马车,楚吟欢索性也不再打扰楚振跟蔺苡芸两人,抱着鸽子风风火火地跃上去。
候在车中的白榆溪早就听见声响,还是被她给惊了一跳。
抚着心口缓过神,白榆溪一边从她怀里接过信鸽,一边玩笑:“秦太傅那等清风朗月一样的人物,瞧着与蔺姐姐那样端方守礼的大家闺秀才最相配,你这般上蹿下跳的,日后真能如愿?”
楚吟欢不以为意:“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只要秦行敛他未曾娶妻,我便总是有这个机会的。”
楚吟欢爱慕秦恣,这在几人之间并不是秘密。
真要去论,她也不知晓自己是如何对秦恣动了这样的心思,或许在年幼时因为秦太傅那龙章凤姿而闹着让她父皇下旨,命秦恣教导她的时候,就已有定数。
宁朝民风还算开放,加上楚吟欢又是当朝唯一的嫡公主,千娇百宠着长大,她对太傅的这些绮思,就算是广而告之了,怕也没有几个敢置喙的,枉论这几位友人之间。
只是就像白榆溪说得那般,楚吟欢娇惯久了,行事便恣睢,也无人敢拦,性子自然而然地养得愈发骄纵。哪怕在秦恣面前能稍稍收敛些,三句不到便能暴露本性。
偏偏秦恣又是那般温润如玉的君子脾性,哪里管得了这娇惯的公主,大部分时候都是无可奈何地让步,帝王在的时候楚吟欢在听人教导的时候尚且乖顺,眼下已然连这点乖顺都装不得了。
楚吟欢知晓自己这性子跟秦恣简直天上地下,但又不愿意为了人委屈自己,一来二去两人便相处成如今模样。也多亏秦恣的性子温和,无言地纵容着她,若换个人,怕是没几日就要火气上头跪到御书房去请辞了。
真要那般,楚吟欢反倒会对秦恣失去兴趣。
说来也有意思,这人明明名上占着一个“恣”,行事却真真顺了表字的“行敛”,倒是不知何人起出来的名字,如此贴切。
楚吟欢心中胡乱地想着,白榆溪已经理顺好了信鸽的羽毛,若有所思地唤她一声:“怎得每一次我家小青去你书房寻你,这羽毛都要少上几根呢——你趁我不在将它给欺负了?”
“我欺负它做什么,它今日还啄了我一口呢,”楚吟欢嘟嚷着抱怨一句,却跟着探过头去,看着羽毛仍旧蓬松信鸽,奇道,“这不是好好的么?你哪里瞧出来它身上缺了羽毛的?”
“我自己养的,我自然知晓,”白榆溪顺着鸽子毛,睨她一眼,“倒是你,先前说好一起养着,眼下却不管不顾。”
话说到这,白榆溪的戏劲也上了来,长吁短叹:“我可怜的小青哟——”
楚吟欢被她逗笑:“你白大小姐待在深闺当中真是委屈了,合该去戏班里演上一演。”
白榆溪顺着她的话捧:“好主意,哪日你真的跟秦太傅成了亲,我定要亲身去给你唱一曲《天仙配》。”
“且先不急着你那《天仙配》,今日得闲的时候,你陪我一起做那巧果去。”楚吟欢没让她再插科打诨,一本正经地道。
“送给你秦太傅的?”白榆溪挤眉弄眼,明知故问。
“不止,”楚吟欢摇头,“兄长们自然也是要送的,不然太傅他必然要多想。”
白榆溪听着她这话,啧啧称奇:“怎得,你不怕被别人知道你对秦行敛的心思,却担心被他本人瞧出来?”
“倒也算不得……”楚吟欢拧着眉反驳,却说不出下文来,只好放弃,“总之,你陪我做了便是,至于结果如何,且行且看。”
“好——”白榆溪托着长腔应她,在楚吟欢恼羞成怒了轻推她一把的时候立刻笑着倒下去,好容易才忍着没让笑声传出去。
马车已经入了闹市,楚吟欢那点偶尔才冒出来的羞耻心让她没再跟白榆溪嬉笑,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掀开窗帘一角,瞧着外面出神。
天气开始转凉,有些畏寒的人眼下甚至已经开始换了厚实些的衣裳,楚吟欢边瞧着,心里边想,是不是该给秦恣再送点御寒的东西。
不过从先前几年来看,秦恣虽说瞧上去没有那般强壮,比寻常文人瞧着还瘦些,但换冬衣的时间却总比大部分官员来得晚,似乎……也没那么急着御寒?
“前面要到了——想什么呢?”白榆溪探过来提醒她一句,眼中亮闪闪地,一瞧就是想听她的心事。
楚吟欢毫不客气地屈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看她疼得眼底蕴起泪,双手捂上去,把怀中没来得及站稳的信鸽摔个倒样,才笑:“我能想什么?无非是跟秦行敛有关的那些事,其他的,也不值得我劳心伤神。”
白榆溪听到这话便忍不住叹气:“你说说你,可是宁朝最尊贵的公主,若是要招驸马,多少人趋之若鹜,怎么偏偏就对秦行敛这个白身太傅念念不忘呢?”
“正因为一呼百应,才没意思,”楚吟欢单手托着腮,声音有些含混,眸子却晶亮,“那些人看重的无非是我的身份,都是追名逐利的,一身铜臭,无趣得很。”
“像秦恣这般瞧起来无欲无求,霁月清风的,若是动了情或是图了利,瞧起来岂不是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