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时刮起了一阵阵的邪风,越发凌冽的寒风,更加刺骨。
温楚被宋喻生突然睁眼的举动吓了一跳,忙退了几步。
她抚了抚胸口好一会才平定了思绪,而眼前的男子睁开眼后什么话也没有说,也不求她去救救他,只是就这样看着她。
夜黑风高夜,此情此景,温楚最好的做法便是不要多管闲事,装作没看见此人便罢。
况且,她实在太穷了,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就连这件道士服也是缝缝补补穿了两三年。自从温老爹去世之后,温楚将家中大部分的钱全都拿去给温老爹买棺材了,再加上每日只出不进的,仅存的一点钱也要见底了。
她就算是把他抬回家去,也没钱救他啊。
可他这般惨状,温楚敢保证,只要她走了,这人绝对活不过今晚。
就这样温楚在原地踌躇许久,进退不得。
罢了,遇事不决,算上一卦。
借着天上的月光,她从怀中掏出了三枚铜钱,往地上一坐,就开始丢起了铜板。
温楚算卦的本领一向很准,若是去给人算命的话,保准是一算一个准,可温老爹自己不给人算命,也不让温楚去给人算命。
夜色漆黑如墨,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铜板。她定了定心,她这卦是给自己算的,也算不得是给别人算的,不碍事的。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温楚整整算了三回,第一回大凶,温楚却还是不肯走,又来两回,可惜三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其实从掏出铜板之前温楚就知道,这人她实在是不应该救。他身上的伤,一看便是被仇家所伤,况看此人模样,定非是常人,救了他,少不得牵扯出来一堆麻烦事情出来。
春风萧瑟,四周除了河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便只有温楚时不时地叹气声。
宋喻生睁眼之后便看到了一个面容白净的小道士凑在眼前,一开始看到这小道士踌躇不定,犹豫不决,便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无非是在救与不救之间徘徊。
宋喻生本就不抱多大的期望,后又看到她坐地起卦,神色凝重之气,便知道,她最后会跟那些过往的行人一样,弃他不顾。
果真,他就见到那小道士捡了地上的铜板重新揣回了怀中,起身的时候还在嘀嘀咕咕说道:“大凶啊大凶,实在是心善不了一点。”
温楚最终还是狠下了心肠,转身就走掉了。
宋喻生的希望最后还是破灭,看着温楚离开的方向,他无力地阖上了双眼。
他自嘲地哂笑了一声,本还死死压在伤口那处的手也泄了力气,任由血液淌出。谁能想到,定国公府世子最后会落得这般下场,死于荒郊野外。
定国公府是京都之中数一数二的权贵人家,而宋喻生作为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更是金尊玉贵,出身显赫便罢,其人如松如冽,年少有为,二十岁便登科及第,高中状元,一时之间,在京都之中美名更盛,期间除开这些称赞,宋喻生的相貌更是被人传诵的神乎其神,清风朗月,若是天神下凡,谪仙公子。
如今宋喻生不过是二十二岁,却已经成了世家子弟之首,为世人称赞敬仰。
如此看来,他倒不像是人了,反而是挂在天边,众人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月。
可月亮注定会西沉,此刻,这轮月已经沾满了赃污,狼狈不堪,即将消逝。
温楚那边没走出多远,可越走便越发觉得是良心不安,分明这人不是她害的,可是此刻她见死不救,倒衬得她像是那个凶手一样了。
她甩了甩脑袋,想将这件事情从脑海之中挥退出去。可宋喻生那淡漠如水的眼神却怎么也散不开,叫人没由来得心堵。他就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也不开口求她,直到她离开那处,从始至终,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温楚离开了那条河边,脑海之中男子容貌挥之不去,她这才发觉他的相貌十分眼熟。光是看一眼那人的气度相貌也能猜到,应当是哪家身份金贵的世家公子。
若是真眼熟,想来也是她曾经落难之前见过了。
温楚曾经还没落难的时候,是灵惠帝最宠爱的怀荷公主,那时候她还不叫温楚,叫李昭喜。
她努力回想,总算是在回忆之中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她曾在宫中的时候,见过宋喻生几回。因着他的相貌实在是太过出众,以至于温楚现在还有些印象。
虽过去了七年,可少年的相貌只是相较当初更为凌冽了几分,若是细看,许还能从现在的脸上寻得和以前的相像之处。
温楚顿了脚步,当即决定折返回那棵榕树之下。
她走近了宋喻生的身边,撩开了他脸上遮挡着的些许碎发,摸着他的脸细细观看了一番。
剑眉星目,鼻正唇薄,面庞苍白清瘦,月光之下,面若璞玉,即便如此落魄之时,也丝毫不让人觉脏污,反而让平日里头高高在上的人多添了几分破碎之感。
相貌与记忆之中那人重合,果真是他。
如果说是国公府的世子,那便可以救了。
定国公府宋家门风严谨,且累世正德,声名显赫。她救了他们家的世子,那便是他们家的恩人。再加之温楚也听说过宋喻生的名声,他声名显赫,才二十岁就中了一甲状元,为人光风霁月品行高洁,便是温楚在远离京都的乡野之间都曾听闻过这样厉害出色的人。
如此来看,宋喻生应该会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若是救了他,以后就算是挟恩图报,也绝对不亏。
他有钱,品行又好,这样谁还去管什么老舍子的凶不凶,温楚下定了决心要救人。
宋喻生还残存着一口气,发觉有人在自己的脸上乱摸,又睁开了眼。
是方才去后又折返的小道士。
温楚看到了宋喻生眼中出现了一丝疑惑,她笑了笑,胡诌道:“你很好看,我带你回家。”
女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带了几分轻灵。
话音方落,只霎那间,夜风呼啸,黑云褪去,圆月在此刻彻底绽放光华。
宋喻生眼睑轻颤,本是一滩死水的眼睛却因此话而有所波动。
*
温楚背着宋喻生回了家。
这个世道女子难活,尤其是像温楚这样的女子。温老爹年轻的时候也学过功夫,即便后来出事成了个跛脚道士,却还是坚持带着温楚强身健体,教她习着一些简单的防身功夫,不至于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无力自保。
是以即便温楚是一介弱质女流,又因为吃不饱饭而饿得身形更加消瘦,却也堪堪将宋喻生背到了家。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已经被温楚用布条堵住了血,否则还没走到家,宋喻生兴许就要因为失血而亡。
温楚开了房门,将人放倒在了床上。
她探了下宋喻生的鼻息,微弱的气息喷在指尖,见人还有气,便拍了拍他的脸。
宋喻生浑身上下只觉疲累得不行,就连伤口处的疼痛都快要感觉不到了,他勉强睁开眼来看向了那个小道士,只听得她在自己耳边断断续续说着话。
“我去外头给你找大夫,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睡着了,知道吗?”
宋喻生点了点头,那个小道士又说,“如果你死了,我真是白白废了力气背你回家了,怎么着都得撑着我给你找大夫来。”
宋喻生听到这话有些想笑,这个小道士倒还真是有趣,方才分明算卦出来是大凶不愿意救人,偏偏后来又折返回来救了自己。
好看?当真是因为好看吗。
他不知道,只是听到这话又点了点头。
温楚见他神思还在,才稍稍放下心来,拔腿就跑出了门。
山脚下的村庄为赵家村,村里头有个上了年纪的五旬大夫,因着这村里头只有这个大夫,大家都喊他赵大夫。
温楚的家住得偏僻,她也不敢耽搁,生怕回去晚了宋喻生就没命了,她气都没喘上就跑到了赵大夫家门口。
经这么一番折腾,现已经三更天了,赵大夫年纪大,这会兴许早早就已经歇下了。
温楚奋力地拍打着他家的大门,喊道:“赵爷爷!赵爷爷!救命啊!出人命啦!!”
门被温楚拍得框框作响,再加之温楚尖细的喊叫声,可谓是十分吵人,没一会门就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开门的不是赵大夫,而是赵大夫的儿媳,赵青。
温楚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厢赵青见到来人是温楚便放声音大骂,“吵什么吵啊!大晚上的嚷嚷,叫魂啊!”
赵青三十来岁的年纪,体格有些肥胖,被吵醒之后面上尽是怒容,说话之间肥肉横颤。
温楚来不及和她掰扯,只是双手合十求道:“麻烦婶子帮我喊喊赵大夫,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赵青的脸上肥肉堆积,一双眼睛被挤得只有绿豆大小。
她推搡了温楚一把,骂骂咧咧道:“起开远些,别是沾了什么晦气东西跑我家来发癫了。救命?你个孤儿是要救谁的命?再说,找大夫看病不要钱啊,你有钱吗你!”
温楚身形本就瘦削,挨了她这么一掌,险些站不稳当。
这村中会治病救人的也就只有赵大夫了,若是喊不走赵大夫,那便要去镇里,温楚就算是有力气跑去镇里搬大夫回家,也不见得宋喻生等得到了。
眼看着赵青要把门关上了,温楚情急之下说道:“婶子不是一直还想再要个孩子吗?我帮婶子算算,究竟能不能再怀。”
赵大夫只有一个儿子赵成,赵青和赵成成婚近乎十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两人都还想再生,奈何偏偏就是再怀不上,就算是赵大夫如何帮她调理都没用,这件事情赵家村里头的人都晓得。
众人都觉得要么是赵青的身体出了问题,要么就是赵成的身体出了问题,否则怎么可能再也生不出来了。
温楚见到赵青当真停了手上的动作,急忙补充道:“我可以帮婶子算算到底能不能再有孩子,只是我命薄,现今正值子时起不了卦,婶子若帮我把赵大夫喊出来,明日定亲自登门给婶子算上一卦。”
赵青心中是将信将疑,嘴上却还是不饶人,“你少来跟我扯东扯西,有没有全都凭你一张嘴来说,我凭什么信你?”
“婶子,我不骗人的,我如果骗了你那便是败坏了我爷爷的名声。”温楚神色认真,看着不像是作假。
温老爹为人甚好,即便是赵青这种刻薄的人对他也说不出坏话来,她信了几分,却想到了什么,问道:“可你爷爷不是从来没有给人算过命吗,你当真会算命?”
温老爹只是不愿意给人算命,并不是说不会算命。
他师出朝天观,此观是当今大昭最富盛名的道观,灵惠帝如今重用的道士,多是从朝天观之中所出。温老爹在道观之中多少也算是师祖那一辈的人物,只是后来出了些事情才开始外出游历,不再在朝天观待着了。
温楚跟着温老爹学了六年的道术,按辈分来说,朝天观一大半的人都得喊温楚师兄。
温楚说道:“我会,面相,易经,梅花六爻,爷爷全都教过我的。”
赵青哪里懂得什么梅花六爻,然见她如此模样,说的话也像是真有几分本事,这才终于松了几分口,去屋里头喊人了,总之是赵大夫去救人,又不是她去,若是温楚真诓骗她,她便和她没完。
赵大夫和温老爹差不多的年岁,温老爹死之前的一两个月,赵大夫没少去给他看病。与赵青那般刻薄相比,赵大夫简直就是菩萨心肠了。
他方才果然是睡着了,被赵青喊醒后匆匆批了件外衣,头发也是十分杂乱。他只模模糊糊听得赵青说温家那个小道士喊他救命,吓一激灵,拿上了药箱就出了门。
温楚也来不及解释什么,只是把赵大夫的药箱抢过背在了身上,扯着他的手就开始跑了,赵大夫一把年纪,没跑几步路就得喘一会歇息一下,就这样,两步一喘的好不容易是赶到了温楚的家。
赵大夫看到床上那个少年的时候,着实也是被这伤吓了一跳,他止不住地摇头叹气。
温楚再熟悉不过赵大夫这个表情,当初温老爹快要死的时候,这个赵大夫也是像如今这样。
见此,她也不由得心下一凉。
宋喻生啊宋喻生,你当真是命该如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