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亚娜始终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却竟然没有回复对面哪怕一个气音,在那唯一透露出不平静的缩瞳之后,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抬手擦了几下脸上未完全干涸的泪痕,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地对他扯了一下嘴角:“我有事要先离开一下……”
她是不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其实完全没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迪克看着阿丽亚娜的动作,这样想到。
自他们两个同居后家务是两人事前商量好分摊来做,但因为他经常需要“夜间兼职”的缘故,实际上大部分都是阿丽亚娜在做,所以他也更加清楚,她虽然并没有因为富裕的家境而有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习惯,但她实际上非常讲究。
想想吧,她可是就连经受过专业训练的阿尔弗雷德都夸奖过的那种讲究,现在却直接简单粗暴地用手擦眼泪,她脸颊的肌肤很明显不适应这种粗鲁的对待,擦过的地方都在泛红。
迪克轻叹了一声:“虽然你并不想谈这件事情,但我还是要说——你已经知道我的‘夜间兼职’了,所以,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让我去帮忙,或许,会远比你自己一个人解决要好?”
阿丽亚娜闻言微微一愣,接着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哀伤:“然后呢?帮了我之后,你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了吗?”
“像你抛下之前的每一任恋人一样,你将她们当作一段美好的历程,也希望她们如此——可如果我不能接受呢?”
“有的时候,在人的心中,厌恶,憎恨之类的负面情绪远比欢欣,爱恋之类的正面情绪能留存更久——想想看,你回忆与之前恋人的点滴时还能有多少当时的心情,再想想看,你回忆与你有仇恨之人的事情时是否还如当时那般憎恨他。”
“那样的话,我宁愿你恨不得立刻杀了我。”
迪克一怔,而阿丽亚娜已经转身朝着门的方向准备离开了。
如果现在就这么让她离开的话,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看着阿丽亚娜的背影,脑海中回响着她最后的那句话,迪克闭了闭眼,再次掏出了那把鲁格LCP,并且摸出了被他卸掉的六发子弹,一一装填,上膛,然后上保险,最后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这一系列动作流畅又迅速,加起来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或许还不足阿丽亚娜迈出几步,迪克看着她循声回身看向他时微微颤抖的动作,冷静地笑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直接这么问。”
“阿丽安,你是知道,我即便死了也能重新来过的,对吧?”
出乎迪克预料的是,阿丽亚娜的脸上显示出了完全不似作伪的震惊表情,她幽绿的虹膜中黑色的瞳仁一瞬间缩得很小。
“你……?可是怎么会?这怎么可能……”这一刻,她看上去既茫然又无助,似乎因为那通电话而迅速建立的脆弱的保护壳因为他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被击碎。
迪克冷静地看着她:“你有PTSD,并且还是被我的死亡触发的。”
阿丽亚娜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现在不是你应该心软的时候,迪克看着阿丽亚娜,这样告诉自己:“我有被你杀死的记忆。”
“——”阿丽亚娜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身子晃了晃,接着身形不稳地直接跪倒在了地上,膝盖撞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溃不成军地捂着脸颤抖,仿佛在主前告罪,请求惩戒的信徒,不断用哭腔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我——”
迪克握着枪的手紧了紧,他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一件事情了,那就是循环开始的条件中必然有一条是他的死亡。
虽然他对于马戏团循环中最后的死亡部分基本上没有什么记忆了,但是阿丽亚娜不断道歉并混杂着哭腔的声音还是激起了一些藏在他记忆深处的印象,那个时候,他在马戏团可能已经被凭附在拉娅身上的存在蹂躏得活不了死不成了。
而阿丽亚娜应该就是那个特意来马戏团杀他的人——为了重新开启下一个循环。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还有一个疑点。
迪克看着面前不断祈求他的原谅,哭得溃不成军的阿丽亚娜,看了一眼阿丽亚娜掉在一边的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觉得或许还有一种更简单便捷的方法可以验证这个疑点。
于是,他轻笑了一下,在阿丽亚娜震惊的目光中扣动了扳机。
子弹射穿他太阳穴的一瞬间,或许是因为大脑的视觉中枢实际上在枕叶的关系,哪怕他一枪打穿了自己的太阳穴,他的大脑在完全宕机之前还能反馈一下视网膜传递来的信息——
他在一片温热的液体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她空洞而绝望的神情。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的面前果然站着正在用手掌擦着脸上未干的泪痕的阿丽亚娜,他看见她如同他记忆中的不久前那样朝他扯了一下嘴角,眼中却完全没有笑意,像一台强行运作的机器,对他说:“我有事要先离开一下……”
迪克一边观察她,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把鲁格LCP,和被他卸掉的六发子弹,再次动作流畅熟练地几秒钟完成了装填,上膛,然后上保险的一系列动作,最后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他对她说了跟上一次一模一样的话,看着她再次痛哭着跪倒在地上请求他原谅她,请求他把枪放下,或者至少把枪口对准她。
迪克打量了她不似作伪的情态好一会儿,再次扣动了扳机。
迪克就这么循环着,说一样的话,然后在她的恳求中扣动上了膛的鲁格手枪的扳机,他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是第几个循环了。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看到的不再是那个他几乎能把她当时的所有头发丝的位置都背清楚的站在他面前擦脸上泪痕的阿丽亚娜,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空洞绝望地看着他的阿丽亚娜。
迪克看着她,眼神微微一动,终于没有再次掏出鲁格手枪,而是用仿佛担心惊扰了什么般的声音说道:“你都想起来了?”
她的眼神疲惫绝望得仿佛在沙漠中跋涉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旅人一般,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要拼尽全力,就连声音也带着沙哑——当然这更可能是因为“不久”之前PTSD发作造成的。
她听到他说的话之后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说:“嗯……是,我想应该是,如果你指的是你朝自己开枪的话。”
果然,阿丽亚娜虽然知道循环,并且知道他的死亡是发动循环的条件,但她并没有循环中的记忆,或者准确来说,并不是每一次都有之前的记忆,或者说,有记忆的概率是低的——否则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很多事情是明明知道了循环中发生的事情就能避免的,她却偏偏什么都没做,但有的时候又表现得仿佛知道些什么一样。
迪克朝她伸出手,但这个距离他只能勉强碰到阿丽亚娜的指尖,于是他只是朝她摊开手,手腕上的锁链发出碰撞时产生的清脆声响:“我知道之前那种情况,无论说什么,你都不会放我离开的。”
“我向你保证,就算你放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的——只要你愿意,”迪克看着她,语气柔和得如同情人的枕边低语,“我用生命起誓,你看,就算我违背了誓言,你后悔了,也可以杀了我重来。”
趁着阿丽亚娜微微动摇时轻微的动作,迪克一把拉过了她的手,缓缓将那把鲁格手枪放到了她的手中,然后动作轻柔地合上她的手掌,握住那把枪,语气既甜蜜又危险:“答应我好吗,亲爱的?”
明明是交付一把枪,但语气却仿佛他在向她求婚,那一瞬间,手中的那把鲁格枪仿佛他炙热的灵魂一般,烧灼到她的手心,要连同她的灵魂一并焚毁。
她看着他,流下眼泪:“为了你能得偿所愿,我总会付出一切,一直如此……”
“你才是真正的魔鬼。”
最后,她取来了一把钥匙,但却并没有直接解开他的锁链,她看着他,将那把钥匙放到了一个小巧的金属盒子里,合上金属盒子的一瞬间,金属盒子锁扣部分不起眼的电子屏幕亮光的闪动让迪克明白那个金属盒子是由电子锁来上锁的。
阿丽亚娜将那个盒子递给他,说道:“这个盒子上的锁是我研发的,金属盒子也是振金的合金制作的,你没办法暴力破开,如果想通过捣毁锁的部分来强行打开盒子的话,这个电子锁就会在被捣毁的一瞬间释放极高的温度,融毁里面的钥匙。”
迪克接过了那个金属盒子,闻言嘴角一抽,正准备就她这种不干不脆折腾自己的行为说些什么,就看到阿丽亚娜轻轻笑了一下。
看着那个笑容,他突然觉得——让她这样折腾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阿丽亚娜看着他:“但是锁的程序并不复杂,凭‘夜翼’的能力,大概两个小时左右就能解开,到那个时候……你就自由了。”
迪克微微一怔,正准备说什么,就被阿丽亚娜用食指轻轻抵住了唇。她神情眷恋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他的唇,然后轻轻烙下一吻。
“我说过,你这个魔鬼总会得偿所愿的,因为我早已为你献出一切……”
她留下这句话和一台供他破解金属盒子锁扣程序的电脑后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