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般站在艳阳下,清风朗月,目若朗星,眉宇间却又满含疏离,向冬日里踏雪而来的雪狐,叫骄阳在他面前都失了颜色,这样皎洁如华的人却又是一身青墨衣衫,禁欲的教人难以接近。
林清浅就这般望着,一时竟忘记挪开眼。
直至人走到她的面前拱了拱手唤了声:“浅姑娘,”她才回过神来忙道:“抱歉,是我失仪。”
“宋先生,久仰。”
林清浅望着眼前的人,前世,为何从未见过他?声音却又是如此耳熟,浅姑娘……
阿浅……
林渊急忙将人迎了进去,拱手道:“小女自小便疏于管教,性子难免乖张些,若有冒犯先生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林将军这是何话?教书育人本我之职,何来冒犯一说?且我看浅姑娘也是颇合眼缘,在教授浅姑娘这件事上,我定当竭尽全力。”
听完此话林渊也是松了口气,便道:“那小女便拜托宋先生了。”
林清浅:“……”真是老天开眼,想她林清浅,无恶不作,罪孽深重,无故重生归来竟还有读书识字的机会,最重要的是,居然还有人说她“颇合眼缘”,若说这是回炉重造的话,那她定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但她这辈子只想简单的过完平淡的一生,什么王权富贵,儿女情长,如今,皆不是她所愿,她只想陪在父母左右,不争斗,不作孽,不谈情,不妄想,待父母百年之后,她便独善其身,随便找个茅草屋子,自生自灭,孤独终老。
若真是这般,倒也不错。
“好,既是如此,便谢过宋先生了。”林渊不知与宋行舟谈了些什么,与他致了谢后,又在林清浅耳旁低语了几句,便送林清浅与宋行舟一同去了将军府对面的学堂。
京城的街道最是热闹,唱戏,听书,耍杂技一应俱全,从前也是林清浅常涉足之地,可如今的林清浅却对这些全然没了兴趣。
至檐下,看着牌匾上“言真院”三个字,林清浅不禁疑惑,这里何时设了书院?
“莫要发呆,浅姑娘,且跟着我。”
“哦,抱歉。”听着清冷的声音,林清浅不敢怠慢,连忙踏着小步跟上宋先生的步伐,不知为何,她对眼前这个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感。
两人便是一路无言。
终于到学堂内,林清浅用眼四处打量,其实,说是学堂,还不如说是一间空旷的屋子摆放几张书案,还种植了许多绿植花草。
不过,这倒是和林清浅想象中学堂的样子一样。
“浅姑娘,先随意找个位子坐下,我们这便开始。”
宋行舟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本《诗经集》,缓步走到正上方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就要开始了?林清浅虽没读过书,却也知道读书需要准备笔墨纸砚,而再看现在的她,却是两手空空,临行时,的确仓促了些。
“若未准备纸笔墨的话,便先用我的吧。”正当林清浅还在想该怎么办时,上方又飘来这样一句话。
正巧没有,林清浅也不推辞,缓步走上前拿过东西后,便道:“有劳先生了。”
“无妨。”宋行舟缓缓抬起眼,用一双黑若曜石般的眼眸望向眼前人问:“这些,你可认得?”
林清浅点点头道:“认得。”
走下堂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后,周遭又安静下来,林清浅好几次抬头偷瞟上方的人,像是看书看得极入神,上方人竟是一次头都未曾抬起来过。
林清浅又是转笔,又是折纸。
许是坐得无聊,林清浅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还不开始吗?”
“还有人未到,你若觉着无聊,便先练练字罢。”宋行舟头也未抬的说道,便再没了声音。
林清浅:“……”练字?开什么玩笑?她连笔都没碰过,如何会写字?无奈,她只得拿起案上的笔,仔细观摩,平时偶尔也会看到父亲写字,于是,林清浅便学着自家父亲的样子,在纸上临摹起来。
手不受控制的抖,她费力的在纸上勾画着,但结果却是,父亲写得如何的苍劲有力,她写得就是如何的六亲不认。
看着纸上那如同毛毛虫般的字体,她叹了口气,看来,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正当她还在捣鼓着,门口便传来了一声很是爽朗又略带稚气的男声:“先生!”
随着声音的方向,一个极其俊秀的小少年便从门口跑进来,看起来年纪尚小,五官还未完全长开,还有些稚气,少年一袭月牙长袍,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样子。
林清浅听着他喊了“先生”二字,才知道眼前人便是当今太子宋衍。
“来便坐,切勿大声喧哗。”听着上方人冷调调的声音,这位太子殿下“哦”了声便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注意到一旁的林清浅,宋衍挑了挑眉,语气不屑道:“你就是先生新收的学生?”
听到提到自己,林清浅缓缓站起身,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道:“正是的,小女林清浅,见过太子殿下。”
宋衍不解道:“你怎知我是太子?”
这个问题……林清浅忍笑道:“先生不是太子殿下专门的授课先生么?”
听完此话,脸皮有些薄的宋衍鼻音一哼,愤愤地吐出两个字“粗鄙”后便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林清浅再一次:“……”
原本坐在上方不苟言笑的宋先生也忍不住露出三分喜色,只见他合上书,缓缓走下来站定在二人面前道:“人既到齐,我们便开始吧。”
“阿衍,将昨日我教于你的《兰亭集序》再临摹一遍,一会交于我检查。”
“是,先生。”宋衍得到指令后便熟门熟路地从书袋里拿出纸笔后便写了起来。
“至于浅姑娘,”宋行舟看着林清浅鬼画符般的字体,便道:“且先练字吧。”
“是,先生。”
林清浅艰难的拿起笔,越写越后悔,早知如此,前世就该听爹爹的话,认真听学的,哪怕会些简易的字,也不至于如此。
一旁的宋衍看到她写的字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先生你看她写的字,好像外面树上蠕动爬行的毛毛虫啊,哈哈哈……”
嗯…林清浅此时的脸色已经红得能滴血来了,不过她竟还觉得这个形容十分的贴切。
“闭嘴!”宋行舟给了他一记眼色,道:“认真写你的,不可有错别字,若错了,仔细你手上的皮。”
听完此话,宋衍便笑不出来了,立马坐正,聚精会神的写着。
果然,祖宗还得祖宗的祖宗来治。
“浅姑娘,你拿笔的方式不对。”
哪里不对?林清浅看着全握在手里的笔,有些诧异。
宋行舟走至林清浅身旁,淡淡道:“是这样。”他轻轻握住林清浅拿笔的手。
好凉,五六月的天,怎会有这样凉的一双手?
光筹交错间,林清浅似乎又隐隐听到那句被唤得极为珍重的“阿浅”。
至使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别动。”
上头在她耳旁轻轻唤了声,林清浅立马就不动了。
很快,一个极其俊秀楷正的“浅”字便跃然出现在纸上。
原来她的“浅”也能这般漂亮。
许是天气有些热,林清浅的额间已出现一层薄汗,天知道方才的那几秒钟她的身体有多僵硬。
她直直的坐着,却是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先生的手,好凉。”
呸!什么鬼话!她说出来就后悔了,她看见宋衍在那憋得满脸通红的笑,有些懊恼。
得亏没人回答她,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什么特殊癖好。
“浅姑娘,你便参照这个,多练几遍,何时练好了,何时再练别的。”
林清浅忙道:“是,先生。”有人给台阶下,岂有不下的道理?
……
终于等到散学,林清浅满意的看着一下午的成果,交于宋行舟检查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便匆匆告别二人,小跑回府上随意换了身行头后便又匆匆出了门。
临走时,林父林母又与她交代了一堆,什么注意行为举止,仪态端庄,语言神态等等,听得她耳朵都快出现幻觉了。
原来从前的她竟是这样不修边幅吗?
终于,待两人交代完后,便看着林清浅上了马车。
林清浅很是无奈,因为父亲早晨对她说的话是:
“丞相大人安排了你与他家的公子见上一面,你且去看看,若合适就趁早把婚事定下来,若不合适便另做打算。”
一阵颠簸后,马车将她送到一个酒楼前,下了马车,她独自走进去,和小二说了雅间号,小二见来人是臭名昭著的林大姑娘,也不敢怠慢,便十分利索的带她去了三楼最靠前的雅间。
“浅大姑娘,便是这里了。”
“有劳。”给了小二一些银钱,她便只身走了进去。
小二看着手里尚有余温的银钱,着实被吓得不轻,有生之年,他居然能听到林家的浅大姑娘说“有劳”二字,简直是活见鬼。
林清浅走进去后,映入眼帘的,是红帐珠帘,玉盘珍馐,以及背对着她坐的一个白衣男子。
想必这便是丞相家的公子了。
她学着别个讲规矩的姑娘,慢步走上前,正要打招呼,待眼前人扭过头来后,她愣住了。
随即,一股滔天的恨意直冲天灵盖,居然是他,林清浅死死捏着拳头,身体忍不住颤抖。
萧璟,上辈子那个说要带她花前月下,挑灯走马的男人。
也是那个她爱到死去活来,却害她家破人亡的男人。
多大本事,居然能在安国伪装成丞相的儿子,藏匿多年,竟无人所知,除了她这个傻瓜,竟被这下贱坯耍的团团转。
那人率先反应过来,忙站起来道:“你便是林将军家的清浅姑娘吧?幸会幸会,快请坐。”
萧璟替她拉开座位,“清浅姑娘,你坐啊。”
林清浅强压下满腔恨意,大力拽开身旁的椅凳坐下,弄出一阵响动。
萧璟见此愣了一瞬,却也不恼,便顺势坐到了林清浅的对面。
两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先开口说话,终于,林清浅扯出一个极冷的笑容,语带嘲讽道:“璟公子这是想娶我?”
听此话,萧璟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个生得极明艳的女子,也未料到她能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正了正色,便道:“也并非是在下想娶,只是家父觉得姑娘与在下投缘,才出此下策,但若姑娘瞧得上在下,在下也可…”
“那便别废话了,”林清浅打断他的话,一把拔下插在发间那只金光闪闪的发钗,拍在桌案上。
这支发钗和她上辈子用来自缢的那支,真是像极了。
萧璟不解,“姑娘这是何意?”
“我想向公子讨一样东西,”林清浅眼神冷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不知是何物?”萧璟眨着那双泛着光的桃花眼,问她。
他真是长得美极了,清俊的脸庞宛若云间之月,叫人看了便移不开眼。
也难怪林清浅上辈子能看上他,上辈子她是在乞丐堆里发现了萧璟,觉得人长得白净,乖巧,又可怜,便把他带回了家,却不曾想竟是引狼入室。
两人朝夕相处,互生情愫,而林清浅更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对他是有求必应,更可笑的是,她居然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满心欢喜的嫁给他。
现在想来,当真是猪油蒙了心肝,狗屎糊了眼,才叫她识人不清,遇人不善。
所幸,现在还来得及弥补。
只听她冷冷道:“我想要公子的命,公子可给得起?”
“只要公子拿这只钗子割过自己的脉,我便考虑一下,嫁于公子。”
萧璟听此,蓦地,笑了,“清浅姑娘这是在同在下开玩笑?”
“谁同你开玩笑?”林清浅冷笑着,看着眼前这个脸若神明,却心如蛇蝎的男人,恨不得立马将他剥皮,抽筋,饮血,啖肉。
但理智告诉她,现在还不能这样做,她现在也没有能力这样做,现在这般,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罢了,这个时候想娶她林清浅骗取兵防分布图,简直是痴人说梦!
“璟公子给是不给?”明清简倚靠在椅背上,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萧璟。
萧璟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语气稍稍不悦道:“清浅姑娘果真如传闻中这般开放,属实令在下佩服,但是,我与清浅姑娘似乎还未浓情到能为对方付出性命这个地步吧?”
“那又怎样?”林清浅浅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道:“我林清浅向来放纵惯了,但作为将门之女,终身大事却又由不得我放纵,而璟公子你,却是为了我连割个脉都不敢,你叫我如何敢将终身幸福托付给你?”
萧璟此时脸色难看极了,居然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林清浅。
当然,林清浅也不想与这下贱坯多费口舌,一把拿过案上的金钗,夺门便走。
出了门,下着楼梯,她却是没出息的流下两行清泪。
萧璟,是她五年的青春,是她曾以为会一同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男人,怎想?他却是颗铁石心肠,教人如何捂,都捂不热,她承认她爱过他,爱到不能自已,而如今满腔的爱意已变成无尽的恨意,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手刃渣男。
林清浅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目光也逐渐坚定,如今的她早已窥破,早已看清,这泪,就当是与过去告个别吧。
走出酒楼,天色渐暗,林清浅本想在此等着马车来接自己,目光随意一瞟,便看见了不远处一抹青墨色的背影,背影高挑修长,是随意被丢进人海里也能一眼认出的存在。
林清浅走上前去打个招呼道:“先生,你怎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