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南水巷下了小雨。
街道微微湿润,风从巷子里穿过,路过的人需裹紧衣衫,哈了口热气一面搓着手一面疾步避开。
马车秘密驶入巷口,拐了弯往前停在韩宅大门前,不知是谁从马车上下来,上前扣门,被看门的小厮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人一入韩府,马车便离开了,巷子里空荡荡的,巷口收拾着碗碟回头的店家匆匆瞥过一眼,扭过头,就见方才畏寒的路人朝他投来审视,他像是被野兽盯上的猎物一般起了寒战,本能地避开对方探究的眼神,闷头到灶台边刷洗碗碟。
默了会儿,他顶着发麻的脸皮从灶台旁再伸出头,那路人竟然大刺刺地坐在他刚擦拭过的小桌边。
手指有节奏地叩击桌面,不开口,指着他灶上的汤锅,眼下意思格外明显。
一碗热汤。
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捧上热汤,又搭了块热酥饼,略尴尬的笑脸上,透露着茫然与无措。
对方徐徐吹着热气,正好起了阵风,雾气停了一瞬,又重新腾起,眼神顺着雾气往前,正好便是韩宅方向,那处宅院忽而起了袅袅炊烟。
而距离午食还需两个时辰,这是有贵客的意思。
店家不敢多加猜测,韩宅的下人同样不敢猜测,只听闻开门的小厮被引去了前厅,是桂妈妈亲自过来传的布置。
宅子的屯菜不多,要赶着出门采办,一切按年节的席面来备,那可是趟不小的功夫。
消息被人带至盐铁司,韩霁听罢挥了挥手,只说:“不必告诉旁人,我已然知晓此事。”
他在外避着不回,佯装不曾得信,如此一来韩老夫人反而应付轻松,少了顾虑。
她亲自上了一盏茶,一双手不受控制地抖动,实非畏惧,却也是老毛病了,韩老夫人和善似的笑了笑,“上了年纪,唯今能做的,无非端些茶水。”
桂妈妈上前替她托了手腕,茶盏抖动的幅度才勉强控制下来。
“老夫人身体康健,朕瞧着已是很欣慰了。”官家赶忙起身接下,手捧热茶,不忘伸手抚了把韩老夫人,双双入座。
韩宅不比韩府,蜗居南水巷一角,三进三出的院子,只堪堪比得上黎园,官家大略瞧了几眼,生出几分惋惜来,“这宅子临河,想必十分潮湿,如何住得!”
韩老夫人感念道:“烦劳官家念着,这宅子虽是临水了些,可居住在这一带的邻居却都是十顶十的好人,他们送了些除湿气的好法子,桂妈妈她们用过了,也说十分好呢!我来这南水巷许久,住得格外自在,便也习惯了。”
官家遂问,“听闻无玊近来不常归家,盐铁司里事务繁重,老夫人身边没个陪伴的,心里可有些念头?”
念头不念头的,倒不在于她,而是官家如何念着,韩老夫人琢磨着这话,于是放低了语气道:“他倒也不单是这一桩事,实在是……”老夫人连连叹惋,便同官家说起了巷子另一头的楚家,到最后只道可惜了,“那姑娘人品极佳,是受了霁儿牵连,打从断了缘分起,他自入这巷子,总念着那楚家姑娘,许是睹物思人,便托了旁的借口,日日留宿在外。”
官家听罢心中微动,仍是安慰道:“到底是年轻了些,便由他去吧,要是哪日想通了,您倒也不必如此替他劳心。”
“不若朕瞧着,还是给他指一门婚事,男儿郎成家立业,或许会稳重些。”
韩老夫人心中大惊,强挂着笑意,虽是意料之中的话,若要应付,也并非易事,“他们这些年轻人总要经些过程,才晓得天地之大,些许琐事不足挂齿,说起婚事,我却是想起了一桩传闻,听说栖霞是许了林家的小子,不知可有求官家赐婚。”
官家没接这话,端起茶盏小抿一口,轻道了声并未,他方才欲为韩霁指婚,这女方正是不久前与林家说亲的栖霞县主,林家出了乱子,反误了这门婚事,郡主求到他面前,官家思来想去,对知根知底的韩霁最为放心,实则也是防患于未然。
不过老夫人先他一步提起,这门婚事,倒是不好开口了,只说:“未曾听林家提起,想是有了变故。”
韩老夫人哦了声,神色颇为无奈,“我看林家那小子是极好的,若这门亲事当真成了,赶明儿且得备一份好礼。”
三言两语,便将官家的心思堵了回去。
这一遭下来,官家只好寻了旁的话题,与韩老夫人叙叙旧。
待厨房备好了席面,老夫人再三挽留,官家只说要回宫处理政务,不便多留,传了马车过来便离了韩宅。
韩老夫人到门前想送,桂妈妈上前扶她,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合上门不悲不喜道:“得此殊遇,可是祸胜于福啊。”
“他的心胸不比当年,不过至少霁儿那里,想是对他少了几分猜忌,祸与福,来了也避不开,”她轻拍桂妈妈手背,缓步往里,嗅见厨房传来的菜香,当即笑说:“意外得了一桌好菜,叫上大家伙儿,都上桌来,顺道派人去盐铁司唤一唤霁儿,若是得空,叫他回家用饭,这一桌子菜,总不能丢了不是。”
桂妈妈深觉有理,招手寻人吩咐下去,到正堂里摆了张大桌,一宅子人过年似的,从午间聚到晚上。
缩在灶台边的店家听见车轱辘的声响,多了个心眼便没有转身,待听得马车走远,他才缓缓转过身来,桌上丢了几枚钱,客人已经追着马车的方向去了,他大喘了一口气,抑制不住地往那人腰间望,最终扭过头来,视线停留在案板上的菜刀上。
傍晚,韩霁姗姗来迟,老夫人约莫是醉了,由桂妈妈扶至房中软榻。
韩霁净了手过来,半蹲在老夫人身边,替她掖了掖绒毯。
老夫人半睁着眼,神态间颇为疲惫,轻轻嗯道:“都说了有一桌子好菜,怎么来的这样迟。”
“司里有些事牵扯住了,”韩霁回道。
“哦……官家今日欲给你赐婚。”
韩霁愣了愣,转而问道:“那祖母可有替我回绝。”
“不记得了……”韩老夫人打了个哈欠,“仿佛是应下了。”
韩霁说:“是哪家的姑娘?”
“自然是……”
“楚家的姑娘。”
韩霁将熏香挪远,略扇远了香烟,“果然孙儿办十件事,不抵祖母三言两语来的痛快,”难得有心思打趣自家孙儿,便猜到是成功将官家堵回去了。
韩老夫人闭着眼笑得格外灿烂,说道你啊,“那也是祖母的本事。”
是凭借着乳母的情谊,或许还有那歇声许久的兄弟之谊,这才有这三言两语的功力,若非如此,韩老夫人确是没有开腔阻拦的机会。
这是时运到了,有时候人也该想着后路。
韩霁从怀中取出一份房契,掀开一角绒毯,塞到韩老夫人手中,“祖母年纪大了,这些事情,孙儿不想叫您操劳,各路皇子开始在朝堂中争权夺利,官家别无他选,欲收拢世家权利,往后恐怕不会安宁。”
“南境比北地暖和,春色布的早,就让桂妈妈陪着您四处游玩,若是觉着累了,我在扬州置了一座宅子,景致很是不错。”
韩老夫人心有期待:“我倒是想见见,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致了。”
半盏茶后,韩老夫人迷迷糊糊地睡着,韩霁从暖室里出来,途径一轮月色,悄然回卧房歇下。
月色明朗,韩霁睡意全无,翻过身反复琢磨着今日午时的场景。
跟随许久的六皇子派人在南水巷外拦下他,就挑了不远处的书堂。
韩霁随侍卫上楼,木楼踩出吱呀响动,今日书堂中的读书人较以往多了一倍,他转过回廊,六皇子所在的书室便在正前,大开着门,位置醒目。
自从太子自尽,皇子们为争夺储君之位,一改往日闲散慵懒之风,无一不将野心写在面上。韩霁只是没想到,众皇子中最有成算的六皇子,居然也愿意兵行险招。
他入门拱手,随着六皇子胜请,颇为自若的入座,门自然是开着的,路过的书生纷纷侧目,碍于门外侍卫的刀剑,没敢斗胆上前。
韩霁面前摆了一盏茶,不必入口便嗅见了熟悉的茶香。
临泉雪芽,六皇子有意点拨。
“韩大人不尝尝吗?”六皇子抬手相邀,端起一盏热茶,说是久盼对方,以茶代酒。
韩霁依言饮下,回味着茶中滋味,淡淡道:“如此春寒,能得殿下一盏热茶,是臣之荣幸。”
“韩大人客气了,”六皇子取竹舀打茶,重新替他续了半盏,“茶是好茶,只是不知道韩大人可有心思再饮一杯。”
他喝了这茶,门外数双眼睛,数张嘴便是凭证,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亲力亲为,韩霁视线落在他打茶的那只手上,良久道:“饮茶思人,不过囫囵吞之,臣亦是有心无力,殿下这杯茶臣心领了,”他高举茶盏,小抿一口,留剩一点挂于杯底。
六皇子哦了声,放下竹舀,“韩大人的意思……恕我直言,这便是拒了我这盏茶。”
无关拒绝,是韩霁背后的盐铁司并无立场,韩霁遂开门见山,拐着弯借茶比喻,“臣不通茶道,殿下的意思臣心中有数,正如爱茶之人或有同感,但臣更愿做那赏茶之人,绝不有所偏颇。”
韩霁此人稳居判官一直,向来稳妥,在年轻一辈的官员中,素有口碑,六皇子深知他这块骨头难啃,也不恼怒,知他少时伴读东宫,可从不以此与太子多加攀附,更有其父与当今官家的旧谊在,今日他肯说这话,只是六皇子相信,韩霁绝不会是他入住东宫的阻碍。
那么至于他能否如他所愿,在党派之争中独善其身,对六皇子而言,至少算是一件好事。
纵然不比预期中的答复,六皇子对此算得上满意,只是韩霁想做那旁观之人,一心忠于皇权,恐怕不易。
但愿他念在今日相邀的诚心,六皇子起身笑道:“改日韩大人若是有心品茶,我府上随时欢迎,”说完,六皇子负手踏出书室,光明正大的从正门离开。
韩霁记挂着六皇子的动机,也记挂着他暗害楚姑娘的心思,只是连带着那一点茶水,将杯子倒扣于桌面。
独自捏着茶盏坐了许久,才转步掉头回了盐铁司,直到迟沂派人将房契送来,他才缓了一口气,乃至于现下翻来覆去全无睡意,他不知自己的计划能否顺利实施,但至少要先将祖母送离京城。
只要这处没了留恋,便一切随心。
隔日,韩霁早早起身去了盐铁司,递奏折赴宫。
香露铺子里,乔装打扮的副掌柜苏姑娘接了一封信,避着人偷偷去了趟韩宅,原是有消息带给韩霁,可她苦等整日,却都不见韩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