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几日过去,纠缠多时的陆、唐两位老爷也终于抹不下面子打道回府。
院子里清净了不少,倒是前院,据说这几日不断有媒人前来说亲,招婿不比嫁人,未曾听闻往高了招的道理,街头巷尾里,就属那些个念过几句书的商贩子弟最得意,一些好管闲事的老丈们也常赖在门上打听,楚管家在前院忙昏了头,只说楚家大姑娘的亲事已经有了打算,劝他们早些歇了心思。
是人就不免要问一句:“那大姑娘究竟定下了哪家的儿郎?”
楚管家可不敢胡诌,唤了儿子楚河打发人出去,“不是你家的事,打听那么多做甚,您老还是回去歇歇脚,上春飨打酒去。”
这头将人挡出去,那头小胡氏也开始“三顾茅庐”,请映棠出门相看。
用她的话来说,“人不能总在一棵树上吊死,退了亲的姑娘耽搁了年纪,说亲的门槛就要再降一层,趁着劲儿寻个好的就定下了。”
小胡氏不是不知她同韩霁的那些过往,可她一则没见过那位便宜女婿,二则站在做母亲的角度,女儿的亲事被一拖再拖,横竖是叫她瞧不起的,尤其是这样的高门大户,从前亲姐就在这上头吃了哑巴亏,这些日子一想起这事,心里就觉着不安稳,学社里青年才俊不少,她托人问过了,有几位容貌俊朗的郎君,上进识礼,也有意与楚家结亲,这一回就让映棠自个儿去瞧,保不齐就有合眼的郎君。
小胡氏打的什么算盘,也并不难猜,派去跟着小胡氏的人回来禀报过,映棠也托人打探了几位书生的底细,不得不说,小胡氏这辈子的眼光大抵在楚浔一人身上用尽了,说是一表人才,可也要张了口,才知道是哪个“才”字。
何况哪个媒人嘴上能落下短处,要不是个傻的,那也便是聪明绝顶了。
推了这次,还有下次,总也烦不尽,映棠干脆就应下,还拉着小胡氏一道去,若非让她亲眼会一会,将来没挑上,指不定好一通惋惜呢!
人就约在茶楼,映棠挑了最大的雅间,依次请人入内,这些人都是惯会粉饰的好手,面上谦谦君子,可话里话外都透着玄机。
接连几位都被她堵了回去,可唯有这最后一位,姗姗来迟,更是不惧刁难,一番长篇大论的说辞,将自己祖祖辈辈的荣耀摆上桌,茶也凉了,映棠说干了嗓子,暗笑他这是想拿气势压人一头,遂打断他道:“郎君说了这许多话,还是饮些茶水缓一缓,不然旁人该说我招待不周了。”
张家郎君忙说也是,坐直了身子停下来,端起茶水一嗅,凝眉愣了愣,面上闪过一丝嫌弃。
映棠哎哟一声,“这茶竟都凉了,快快换盏热的来。”她抬了抬手指,见夏当即会意,按住伙计的胳膊,接下托盘出门备茶,不一会儿功夫人就回来了。
张家郎君接了茶,这回倒是满意至极,晃着茶盏在面前一过,嗯声道:“好茶!常言道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楚姑娘常在这茶香里走动,不知可沾染了几缕茶性?”
屋里其他人闻言纷纷静下来,见夏朝屏风后瞥了眼,抿紧嘴唇狠狠掐了掐腰,又侧开身子给自己找了个收拾茶桌的活计,边擦边往外挪。
映棠笑意僵在嘴角,勉力上扬,虚抬了抬手,示意他品鉴一二,“品茶悟道,我是没有这般能耐的。”
“楚姑娘过谦了,”张家郎君徐徐吹开热气,抬手掩面囫囵咽了咽茶水,才道:“张某在这说了许久的话,还不知道楚姑娘的意思,我便有话直说了,以姑娘的才貌,若是招婿,着实有些可惜,像我等读书人,家世清白,论起前途来总好过那些个贫民子弟。”
映棠举杯小抿,没接话,慢悠悠地晃着茶盏,眼神落在茶盏内壁上荡起的一圈圈茶沫,赏画儿似的。
张家郎君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她都笑而不答,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张家郎君的面色眼瞧着不大好,额头细汗密密,屁股着了火似的,扭捏个不停。
他闭了嘴,一只手按在椅子上,一手掐紧茶盏,映棠见势不动声色地撇过头,往后略坐了坐,等那张家郎君快忍不住了,才故作惊讶道:“哎呀!郎君这是怎么了?”她使了眼色,当下有伙计上前来扶。
“郎君怕是吃坏了肚子。”那伙计答道。
趁着还不算出丑,张家郎君捂着肚子迅速起身,告声失礼,着急忙慌地往外冲,边跑边拽了方才的伙计,急问道:“速速带我去茅房!”
接连撞了好几人,楼中传来几声埋怨,紧接着便有伙计赔礼安抚的声音,映棠起身到门口望了望,这才转身回来对着屏风喊了声母亲,“您也瞧见了,这样一张巧嘴,也是圣贤书里读出来的。”
小胡氏一声轻叹,“可见也不是个妥帖的。”
在此耽搁许久,映棠也颇觉得无聊,又不想再碰上那张家郎君,便辞了小胡氏,说要到外头逛逛,她这几日闷在家里头,连铺子里的生意都舍了去,小胡氏就让赵三跟着,放了她几个时辰。
映棠在马车里晃着,不敢明目张胆的露面,生怕被人纠缠,马车外的热闹是听的着摸不着,叫人心里痒痒。
她便让赵三绕道而行,转往僻静的地方去,半靠在马车上,正昏昏沉沉着,马车陡然停下,因着惯性,映棠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滑,好在赵三车驾的还算稳当,不至于让她一跟头栽下车。
待马车停稳了,见夏忙掀开帘子询问:“姑娘可有伤着?”
映棠摆摆手,顺势向外遥望,马车前头拦了个小孩儿,他手里捧着一束花,嬉皮笑脸的,见映棠瞧过来,忙往前递了递。
“方才是一只小狗突然窜出来,这孩子原本站在路边,见咱们停了车,也就跑过来了,我去将他打发了,这街上人少,家里人心也真是大,也不怕孩子遭了拍花子。”见夏跳下车,一边解钱袋一边朝那小孩儿走去。
映棠瞥见他手里的花,眸光微敛,出声拦下见夏,“我来吧!”她招那孩子过来,下车到路旁蹲下,轻嗅那束花道:“花是要卖给姐姐吗?”
小孩儿摇摇头,把花往映棠手里塞,低声说了句,“送你……”
映棠见他在怀里摸索,好一会儿才掏出一团皱巴巴的叶子。
青绿柔软,是几片银杏嫩叶,被闷在怀里捂热了,正散出浓烈的草香。
映棠接了叶子夹入花束中,缓缓起身,柔声问他,“你方才从哪儿来的。”
小孩儿转过身指向街角的一座石桥,此处人影稀少,石桥一侧的风光一览无余,映棠笑着取出几枚钱放在他手心,转头同见夏吩咐道:“就在此处等我。”
见夏了然,将小孩儿推向赵三,说要送一送才是,便任由映棠独自前行。
石桥上空无一人,河边的柳枝垂入河面,随水波流动一牵一引,偶有几只鸟雀飞过,留下三两涟漪,她往上走,前方冒出一截人影,又迈了几步,就见熟悉的面孔提着衣摆款款而来。
一晃如隔三秋,再见却显了几分自若。
悬了数月的心,悄然落下,回归了几分安稳。
卸去通身负担,韩霁形容松弛,步履轻快,未至面前便隔着清风朗声道:“我听街坊邻居说,楚家的大姑娘要招个上门女婿撑场面,本想斗胆登门一试,可姑娘门前太热闹,我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这一趟……会留多久?”映棠立于桥中央,风拂起裙摆向前,撩过手中花香。
“不走了!”韩霁背手靠近,只留了一束花的距离,喃喃道:“扬州风景如画,叫人沉醉,便想长留此处。”
谁叫他在这万花烂漫之中,唯系一株海棠。
映棠笑颜以对,“算算日子,冬日里酿造的橘子酒就快好了,合该开一坛子庆祝。”
从前不由己,而今水云身,终是远了那汹涌洪流。
“不急,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韩霁垂眸浅笑,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到她的手,顺着袖摆缓缓往上,擦过脖颈停留在耳垂,晴水碧玉的耳坠垂在食指上,略微张开便托住了她冰凉的脸颊。低头与她额头相抵,鼻息间缓慢流淌的热气,逐渐萦绕着,挥洒出迷醉般的梦幻。
有种如释重负的依恋,映棠察觉到他克制而颤抖的动作,似心有所悟,连呼吸也紧了三分。
随即,他松开手,像后略退一步,拱手缓缓俯下身子。
不知谁家院中的梨树被风卷落芬芳,将二人身影朦胧,一个曼妙的时节里,韩霁一字一句启唇,如春涧清润透彻。
“听闻楚姑娘招婿,韩某自荐。”
小桥流水,还余几处繁花,随风漫天飞舞,从人前掠过,前尘往事散去,红绿相映,最宜相逢。
映棠屈膝,轻唇微启:“那就请郎君,按章程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