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在操场边的石阶择了处清净所在。
饭菜铺排开，万松说：“哇，这么多菜啊！我要撑死了。”
龚立笑道：“你姐是把你当饭桶待了。”
万松坐在石阶上，一手端饭盒，夹一筷子青椒炒牛肉，嘴里嚼着，再挑了饭盒里的紫米饭吃，牛肉是卤过后切的片，厚薄均匀，味道好，他接着又夹几片牛肉吃。
龚立将保温桶盖旋下来，满大一保温桶的鱼汤，还冒着热气，他将鱼汤倒进盖碗里，“来，喝点汤。”
“谢谢立哥！”万松用不锈钢匙舀汤，连啜了几口，唇齿间但觉鲜美，匙子在汤里搅了搅，也不见有鱼刺，他便捧起盖碗放开直饮了。
万松喝完暖汤，一腔热意酣畅了肺腑，额脸微冒汗，经过上午四节课精神心力消耗而虚空发冷的身体，这时得到能量补充，整个人感觉又有了气力，他呼出一口憋在胸腔的郁气，心头那点憋闷也随之散出去了些。
龚立原就注意到他愁眉不展，这时问：“怎么有烦心事啊？”
万松埋着头吃饭菜，小声说：“喔，没什么，就是考试没考好。”
龚立笑了笑，想说点宽慰他的勉励之语，一转念，觉得都是些鸡汤空话，无用乏味，也就不说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地陪他坐地。
人生的每个阶段，有着各自的烦恼，当时困于其中，冲破桎梏很难，只能忍受着一步步向前走，自岁月的河里流逝而去。学生时期成长的烦恼，刚毕业离校时成为大人的烦恼，于龚立而言已经过去了。有时候回想，觉得那时的自己可笑，而那些曾经的失落、难过、纠结、迷茫也已经随风消散了。
校园广播放起了歌，一阵悦耳的前奏过后，是一个动听的男声吟唱。
“想要长一双翅膀
不惧风雨自由飞翔
也许在遥远地方
有片美景等着我欣赏”
……
龚立凝神听了一阵，他望向空旷的操场，绿茵草坪，红塑胶跑道，围墙之外的天幕，在那远方，划过鸟儿的迁徙轨迹，它们成群地排了队列，一齐向着一个方向飞去，是往南方更温暖的地方飞吧？已经秋天了，冬天不远了。
“这歌还挺好听的哈。”龚立说。
万松一面进食，一面静下心默听着。
“梦想的重量
支撑着我们在路上
流在血液里那固执的渴望
眼泪无声无息却又滚烫
梦想的模样
肆意温暖我的夜空像点点星光
人生本无常旅程太匆忙
却依然要远航——”
梦想的重量……梦想的模样……重复着，歌词唱在努力学习的少年心上。
万松忽然抬起头，小声地问：“立哥，你的梦想实现了吗？”
在悠扬的歌声里，过了一会儿，龚立才说：“没有。”
万松又沉默了。
龚立拍了拍他的肩，看他毕竟还是瘦削单薄的孩子，便笑道：“傻小子，梦想是人们心中美好的愿景，只要你在向着这个愿景努力，脚踏实地的过好每一天，三省吾身时无愧于心，就是好样的。至于失败还是成功，那是未来的事，多想无益。学习上呢，多总结经验方法，不加思考只一味的埋头做题，是很难有进步的。多给自己一些鼓励，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现在是冲刺高考的关键时期，在生活上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理。你们这个年纪，环境简单，见识有限，容易思想狭隘，钻了牛角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再加上学习压力带来的焦虑，陷到坏情绪里头去。现在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是需要社会各方面重视的问题，你自己呢，也要有这个意识，不开心的时候适当自我调节，如果出现连着三天处于情绪低落状态的情况，那就要引起注意了，胆子放大些，去找信任的老师谈心。当然，也尽可以给我打电话。虽然我这个成年人碌碌无为，不是什么好榜样，也就厚脸皮仗着比你年长几岁，多走了几年的路，勉强可以滥竽充个数，当个倾听者、开导者，有事没事都可以来找我。”
“嗳，我本来不想空谈鸡汤的，结果还是讲了，得亏你姐没给你做鸡汤，不然真腻的慌！多喝鱼汤吧，鱼汤营养丰富。”龚立说着又为万松倒汤，絮絮道：“豆腐你拿匙子赶一赶，这汤里看起来没什么鱼刺，你姐还真是细致，连鱼刺都特意剔除了。”
万松捧着汤碗，视线聚焦在盖碗里奶白鱼汤上面，轻轻地说：“谢谢你，立哥。”
龚立散漫笑道：“你不嫌我说教，啰哩啰嗦一通，我还要谢谢你哩！”
万松腼腆地笑起来，清秀的脸上露出开怀的神采来。
“快吃吧，等会儿菜冷了。”
裤兜里震动地响，龚立掏出手机，是万穗发来的消息，“吃着吧？”
龚立便随手拍了张万松吃饭的照片，发了过去，随后输字，“吃的可香呢。”
接着一行字，“可怜的我，饿着肚子。”
那边很快发来，“不是给你投喂了鸡腿吗？”
“不管饱呀，再说已经消化完了。”
“无语小黄脸表情。”
“那只好等你回来，请你吃盘饺子啰。”
“又饺子？撇嘴小黄脸表情。”
“你做的那个鱼汤看起来不错。”
“你想喝鱼汤啊，行啊，我给你留一碗。”
龚立盯着手机聊天界面看了又看，那边不再回复，他放下手机，一转脸就撞见万松两眼直瞧着自己。
万松嘻嘻笑道：“立哥，女朋友啊。”
这话猛地给龚立惊到了，“不是，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我两只眼睛都看出来了，你发消息的时候，嘴角快翘到天上去了。”
“嘿，这夸张修辞用的，可以啊松，学会开玩笑了。”
万松认真状，“没开玩笑，只是陈述事实。”
龚立即刻转为微笑脸，“吃菜吃菜，这些都要吃完啊，不能浪费粮食。鸡翅膀拿起来啃啊，吃什么补什么，吃了鸡翅膀展翅高飞呀。”
“太多了，我吃不完。”
“那你少吃米饭，多吃菜。”
操场上陆续来了学生，想是吃完了中饭出来活动活动。
绿茵场中，一个穿明黄球衣的男生，脚下踩着足球，忽地一踢，球直飞出去，在半空中做抛物线运动，站在绿茵草坪上的用功同学，手里捧着笔记本忘我地背诵知识点，浑然不觉足球自头顶飞过，红跑道上几个女生手拉手散步，被飞来横球惊吓了一片。
一切都是那么令龚立感到对已逝青春的怀念。
万松摸着肚子，打了饱嗝，“呃，我吃完了。”
龚立将餐具收拾，二人一起信步回到主干道，临别说：“这背包里是给你准备的厚衣服，天冷了知道加衣服啊，还有苹果，抽空吃啊。去吧，刚吃饱饭，慢步走。”
万松接过包，背在单肩上，“知道了，那立哥，我走了！”
龚立目送万松离去的背影，鼓囊的笨重书包，挂在他单薄的肩上，瘦高的个子，背有些驼，举手投足间泄露出不自信。还是脆弱的少年啊，前方的路还很长，愿他勇敢面对向前走吧。
***
回乡的平坦公路上，龚立开着小破车，车里，手机外放着歌。
“曾经瘦弱的肩膀
如今变得厚重充满力量
信念之中那道光
指引我走向前方
征途 如大海宽广
往前闯管他惊涛骇浪
命运獠牙露出锋芒而我决不投降”
……
在这歌声里，过去人生的很多片段一幕幕闪现。
龚立记起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爸爸和妈妈拿着他的录取通知书左看右看，像是在观赏一件珍宝，这宝贝是自家的，自是乐得合不拢嘴。龚立心里忽然有股冲动，想要将这件喜讯分享给一个人。
炎炎夏日，他迎着傍晚的余晖出门，骑上自行车，刘海被汗水濡湿成一缕一缕的，背上身上都是汗湿的粘腻，他踩着脚踏板，自行车骑得飞快，热风呼在脸上。
“小立来啦，瞧你这汗淌的，快过来这边，对着空调扇吹吹风。”林美月招待道。
空调扇呼出的风携了冷气扑在面门上，顷刻就感到凉爽，龚立微喘着气，问：“万穗不在吗？”
林美月一下变脸，手在身前一挥，恶声恶气地说：“快莫提她了！”
“她不把我气死不干休！”林美月说着坐到椅子上，一只胳膊支着撑在桌上，另只手搭在腿上，“唉，她高考分数那低，只能去学个技术，我叫她去学护士，毕业后就在我们这里的医院工作，多安稳，她好哇，我的话死活不听，硬是要去学厨师，这不，他爸爸有个战友，介绍了她去扬州学厨，人就地跑了。唉，不听话啊不听话，以后不晓得要吃多少亏。”美月摇头又叹气，忽然反应过来，转换脸色勉强笑道：“你高考考好高分哩，大学通知书收到了吧，是去读哪个大学啊？”
“广州XXX大学。”龚立这会儿人有些呆呆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空。
“哟，那是好大学啊，祝贺你啊！”
……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是在高考那一年的夏天。
那之后的很多年，他们都离开了家乡，有人北上，有人南下。
而那些年少青春里不可说的心事，随着呼啸开过的列车，一起埋藏在了那个热濡汗湿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