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里,龚立到新华书店去。
教辅资料摆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显眼位置,他扫视过去,只觉没意思,快步走过去。
成排成排的书,琳琅满目,一时不知从哪本入手来读。在一个书的小世界里,安静地漫步,鼻间满是纸张的馨香,这书香莫名的治愈,让人不自觉沉静其间。
打破这份静谧的,是在他看见她时。
就在那架书墙下,万穗席地而坐,书册摊开在腿上,垂首看书的样子,宁静而专注。
左近是名著丛书区,他随意地取了一本,拿在手里,轻轻地靠近,在与她隔着社交距离①的位置,就地坐下。
“嗨!”他压低了声音向她打招呼。
她抬起一双大眼睛,粗浓的眉,蹙起两道小丘。
他笑,“真巧!在这里遇见你。”
万穗没说什么,明眸微动。
龚立被她的眼睛吸引,这双眼明亮有神采,不像他们戴上眼镜的近视眼,蒙上了一重山雾,从此滞碍不清了。
“你那书好看吗?”万穗突然问。
龚立有点受宠若惊,“啊?”顺着她的目光拿起来一看,封面上的书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自传体小说。”书店里很安静,会让人不自觉放低声音。
他小心地挨近了她一些,以方便说话。
“讲述了保尔·柯察金,从一个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贫穷少年,成长为一名为祖国为人民奋斗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后来他不幸全身瘫痪加上双目失明,最终他用钢铁般的意志战胜了自己,在病床上写下这段英雄主义事业。”龚立很认真地陈述了一番。
万穗耐着性子侧耳倾听完,兴致缺缺的样子,“听起来有些无聊呢。”
龚立也觉无聊了,这本是教育部推荐的课外阅读书,一般中学生也不爱看这种名著,刚才自己多话,倒显得卖弄了。一时懊恼,便转话头问她:“诶,你看的什么?”
万穗把书的封面翻过来给他看。
龚立就着念出来,“蔡澜食单。”
“蔡澜啊,就是那个电视节目上的?他一个头发花白老头,左右两位年轻美女,一起吃美食。”
万穗听他这么一说,给逗笑了。
“蔡澜是个美食家,他去到世界各地品尝美食,发表心得体会。吃东西都能吃成一份职业,顺便游览世界,真让人羡慕啊!”
龚立看见万穗脸上满是向往,就说:“等我们长大以后,也能满世界旅游,吃各种各样的美食。”小镇里成长的优秀少年,从小顺遂,没经历过风雨磋磨,天真地以为等待着他的未来会是锦绣云霞。明明连出生的小县城都没出去过,就已经畅想到世界去了。
万穗笑,“那可要花好多钱,你以后得努力赚钱,做一个有钱人啦!”
两个人之间,不知不觉地靠近。
在书店里消磨时光到傍晚,推开玻璃门出来时,天边一片金灿。
龚立问她:“是回家还是去你妈妈店里?”
万穗摇头,“我还不回去,先去吃点东西。”
“我也饿了,我们一起!”龚立跟上她的脚步,来到了老市场里,一个卖麻辣烫的摊子前。
摊子是两个妇女在张罗,万穗赶上前叫人,“芸姨,张婆婆!”
芸姨在锅炉前忙活着煮烫顾客挑选的菜品,“穗穗来啦!”
张婆婆收拾了支桌上客人留下的狼藉,向垃圾桶走去,她个子矮矮小小的,不知道是不是脚小,走动时总有种颤颤巍巍的感觉。
张婆婆留着齐到耳下的短发,稀稀的发里掺了许多白,看着触目,爬满岁月留痕的小脸孔上带点笑,惯常是低着眉垂着眼,一副和软的神色,“又来找我家梦晓玩呀。”她慢着腔子说,在龚立身上掠了一眼。
“穗穗!穗穗!穗穗!”梦晓这疯丫头撒欢地跑过来,拉起好朋友的手,摇撼了几下,嘻嘻笑道:“你来找我玩啦!”
“咦,你怎么在这?”对于这个在公交车上扫她面子的家伙,梦晓可是印象深刻。
龚立微笑,“来吃东西啊。”
梦晓面露狐疑,“你们两个怎么一起出现?”
万穗被她盯得不自在,“这个,说来有些话长,我肚子饿了。”避开了这问题,直接走过去拿了篮子食夹挑选菜。
龚立跟着她动作,万穗夹了两块蟹排到篮里,他随后一步夹起蟹排,万穗夹撒尿肉丸,他也夹,万穗犹豫着要不要这海带,想了想又放回去,就这么着,两只菜夹子狭路相逢,万穗大眼睛瞪过去眼神质问,龚立手背扶了下眼镜,眨巴了眨巴。
某些方面龚立可以说是个乖孩子,爸爸妈妈经常讲那些小摊小店不卫生,他自己也是个喜洁净的人,故而远之。本来家里饮食起居就照料得好,一日三餐正儿八经地吃饭,不是妈妈菜就是学校食堂,平时连零食都很少吃,所以在他十几岁的人生经历里,鲜少外食。恕乖孩子孤陋寡闻,麻辣烫这种大众美食,他实在是第一次接触。
这边三人还在等着麻辣烫做好,没想到又走来了熊能。
“哟,熊大能耐,你可真赶巧啊!”梦晓打趣他。
熊能一手插着兜,搔了搔他蓬松有型的头发,一副有点蔫又有点拽的中二样。
于是就成了四人围着支桌,各自坐着小凳子,一起在街边吃麻辣烫。
“这么说你俩家里是认识的?”梦晓转向龚立,“喂,就看在我们家穗穗的份上,上次你让我没面子那事,我不跟你计较了!”
龚立这吃撒尿丸呢,一个不防被丸子里的热汁给呲了,烫着了嘴,惊乍之下,咬了一口的丸子甩到了身上。
见人出糗,梦晓已经仰天大笑了。
“纸巾呢?”万穗看了一圈没找到卫生纸,“诶诶,莫幸灾乐祸了,赶紧的拿纸来。”
龚立接过递来的卫生纸,擦了嘴,看到衬衫衣襟弄了油污,他用干净纸揩拭,浅色的棉布衣料上,油渍的斑点已经浸染,一低头就看见,抹之不去,他扯了扯衣服,有点踌躇,这得回家后用洗洁精搓了。
梦晓注意到,熊能手指捻着一次性筷子,沉默不说话,异与平常的不对劲。她大喇喇问:“我说熊哥,闷到头不作声,都不像你啰,这是打算走忧郁路线了?”
万穗这才发现,确实,他今天好像格外的安静,“熊能?”
熊能垂着脑袋,闷闷不乐的样子。
梦晓一口吸溜了片煮的烂熟的白菜,“有啥子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我们乐一乐撒。”
熊能到这里,终是憋不住了,一下摔了筷子,发泄道:“好烦啦!”
他吐诉道:“我爸打电话回来,骂我不安分学好、不长进,我又跟他吵了。”
“肯定是你小姨又跟你爸妈说了很多你的坏话。”梦晓努了努嘴。
“总是这样!从小的时候起,他们就把我丢给爷爷奶奶,后来又丢给小姨家,自己跑出去打工挣钱,一年到头过年回次家,其它时候存在于电话那一头,他们管过我多少?了解我多少?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会隔着电话训我吼我!”熊能家是县城下面乡镇的,为了他上城里上学,初中起就把他送到嫁进城里的小姨家寄住。
张婆婆颤悠悠端送来熊能的麻辣烫放桌上,劝道:“唉,大人在外面挣钱也不容易,省吃俭用的为了小孩和家里,没他们挣钱,你哪能像现在一样吃饭穿衣,要学着体谅父母。”
熊能偏梗着头,满脸倔强不屈。青春期的孩子,正是需要关爱和理解的时期,叫他们去体谅包容,似乎是件难事。
锅炉边忙碌的芸姨笑说:“熊能啊,你这个头发烫的呀,跟个鸡窝一样,花了多少钱啊?”
“好端端的黑直头发,做么去搞那些乱七八糟,就像这个细伢一样,剪的利索清爽,端端正正不好嘛,何必去花那个冤枉钱?”张婆婆絮叨着,给他新拿了双筷子,便走开了。
熊能抓抓头,再一看龚立的端正短发,有点心虚啊,叹口气,拆了筷子埋头吃。
“熊哥儿,莫烦咯!再有两年,我们就高中毕业了,到时候离开这个小地方,他们大人也管不着我们了!”梦晓嚷道:“特么的,这个地方我是呆够了!”
熊能听进了她的话,想到未来,脑中一片茫然。“你们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梦晓直举起手,率先发言:“哈哈哈,我以后要找个高富帅男朋友!”
熊能鄙夷,“可拉倒吧,净做梦呢!少看点言情小说吧你!”
“你管我!”
“穗穗,你呢,你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万穗等嘴里咀嚼完,缓缓开口,“我嘛,或许,会去做个厨师吧。”
“厨师!”梦晓兴奋地拍手叫道:“好耶好耶,以后有你做好多好吃的菜给我吃,我是饿不着了!”
熊能感到意外,“哇!万穗你居然想当厨师!好厉害!”
龚立看向万穗,原来她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再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并没有什么理想,只是按部就班地学习,交出卷面上的好成绩,在父母老师的欣慰中,好像未来的康庄大道已经铺好。他突然意识到,对于以后要做什么,他一无所知。
回到家,龚友庆和他的老朋友在谈天喝酒就小菜,正在酒兴开怀时,笑道:“哎呀,我们家的龚立回来了!”
吕珍妮从厨房里出来,身上套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回来啦!你不是去书店看书嘛,怎么到这么晚回来?”
“饿了吧,快洗了手去跟你爸一路吃。”
“我吃过了。”
“你在外头吃了?”
龚立径直进了卫生间,扳开水龙头,任自来水打湿手,同时肥皂在水流下润过,他把开关手柄一拨,停了水,在手上抹肥皂。
珍妮在门边追问,“怎么想着在外头吃呢?我这做了好几个菜,等你回来吃哩。”
肥皂反复涂抹,他看着手背上起了细密的泡沫,“碰到了几个同学,就一起吃饭了。”
“和同学一起吃的啊,你们在哪儿吃的?”
龚立仔细地揉擦手背手心,交叉起十指搓洗,他看着双手起了绵密的白沫,说:“就商场对面新开的那家西餐厅。”
珍妮回去了灶台边,给锅里的鱼翻面,隔空问:“吃的什么啊?”
“牛排套餐。”水龙头流出水,淋冲着手。
珍妮笑道:“你们这些小孩啊,就爱赶时髦,给你的零花钱怕是花完了吧。”
红烧鱼装了盘,珍妮端出厨房,对儿子说:“要是没吃饱的话,就再去吃点。”
龚立甩甩手上的水,看妈妈出去了,从卫生间出来,到水槽边拿了一瓶洗洁精,又回到卫生间,解开扣子脱了衬衫,拨开一点水龙头,小流速慢出水,他将衣身油渍处翻出来,对着出水口打湿,再挤了点洗洁精沾在上面,几下搓起来。
水冲过后,衬衫上的污渍洗掉了,他听见爸爸大着嗓门喊:“等我家龚立以后了考个好大学,毕业了以后找个好工作,我和珍妮俩个就好了!哈哈哈~”
接着珍妮说:“老龚,你少喝点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