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啊,在外头做甚?还不进屋?”爷爷的呼唤,打断了龚立的回忆。
天上浮云流动,他立在院子里,看那不圆满的月亮隐进了云后。
“喔,来啰!”
少年的那趟列车已经呼啸开过,现在的他,显然让父亲失望了,他没有活成父亲满意的样子。
龚立转身回了屋。
一夜好眠,自然醒来,拉帘推窗,呼吸吐纳,迎接早晨的清新。
清粥小菜包子花卷,平淡乡村生活,爷孙共进早餐。
“爷爷,我今天到城里去,中午就不回来了。”
“我晓得,你昨天说过了,要去探望小穗子她妈,中午我就过去你叔爷家打发一顿。”
油门开启,小破车吭哧吭哧蓄势待发。
“路上注意安全呐——”
爷爷的话语甩落在风中。
***
“哎呀,你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真是——”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龚立手里提着礼品,看那柜台上比较空,便走过去把礼品放上面,“林阿姨,东西我先放这里了?”
林美月拄着拐杖,单腿支撑着身体,另只脚悬着,“喔,好,就搁在那好了。”
“林阿姨,你腿脚不方便,还是赶紧坐下吧。”龚立便虚扶着她坐回沙发,“小立,你也坐啊。”
龚立依言,在她左手边的椅子坐下。
“我给你倒茶啊。”美月便从茶几底下翻出一次性杯子和茶叶罐,撒了些茶叶到杯中。开水瓶就放在茶几当中,龚立已经抢先一步提了开水瓶,往杯里倒入水。
美月空了手,笑道:“招待不周啊!”
龚立笑道:“不用跟我客气的。”
龚立端着纸杯,吹了吹热气,从杯口的袅袅白烟里抬起头来,见林阿姨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牵起嘴角对她一笑,“林阿姨,你的腿怎么样了?”
美月手一挥,“快好了,过不多久就去医院拆石膏。”
“那就好。”
美月笑道:“我前段时间在街上碰见了你妈妈,她给我讲,你没去深圳了,在老家包了地。”
龚立点头,“是的。”
“你好厉害哟,几百亩田啊,种得过来吗?”
龚立笑笑,“阿姨,这没什么的,现在种田都用机械了,效率很高,一亩地很快就覆盖了。”
“还是你们年轻人会呐。”
眼前的青年,风华正茂,一派谦和周正,美月笑盈盈瞧着他,直夸出了口,“这孩子,相貌真俊啊!”
她忽地生出感慨,叹声气,“说起来,你妈妈真是命好喔。”
“对象找得好喔,结了婚有男人一路担当帮持,又生了你这么个好儿,从小学习好又懂事听话,她怕是大半辈子都没怎么操心,看她那样儿,还像年轻时一样。哪里像我,操不完的心,老得快啊,你看我这头发,都白了多少!”
龚立看她的头发,是未烫染过的自然状态,没有扎束起来,长度落到肩头,额前发际稀疏少发,发质枯燥黯淡,白发参差,显得蓬乱,确实有一种经受生活磋磨的沧桑观感。
他缄默了一会儿,说:“其实白头发不是啥事儿,还有人特意做发型把头发挑染成白色呢。人都会变老,不要年龄焦虑,顺其自然、心态平和地去生活就好。”
这话说的实在真挚,美月看出他不是那等说好听话哄人的性子,笑道:“你说的很对。”
“再说,等万松明年高考完了,去外地上大学,阿姨你就轻松下来了。就是到时候,小孩不在身边,怕会不习惯。”
“嗨,我巴不得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落得自在,我这么多年就照顾他们了,都没有自己的生活。”
“是这样,中国式父母,太多为子女牺牲奉献,却忽略了自我。”话到这里,龚立欲言又止。殊不知,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这又是父母们的自我感动,甚至有些时候还道德绑架。
“哎呀,就是你说的那么回事啊,我算是看明白了,劳心劳力地付出,又有什么用,可能还讨不到好。”
美月和龚立闲谈愉快,觉得同这小子聊得来,再一想到自家孩子,简直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回话。唉,别人家的孩子就是好,人比人要气死人。
与长辈谈天,难免会问到个人问题。
美月玩笑地问:“这么俊的小伙子,肯定有女朋友了吧?准备什么时候办席啊?到时候可不要忘了请我啊!”
“林阿姨这就扯远了啊,我现在还没有女朋友。”
美月不信,“怎么会?你条件这么好啊!”
龚立无奈地笑了笑,他自知自己实属平庸。
“哎呀,肯定是你眼光太高了。”
“我又不是什么人才,也没那资格眼光高啊。”
美月大笑,“你这孩子,谦虚!”
“也是哈,现在的人比较自私,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看那网上说不结婚不生孩子,追求自我享受。我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我还是觉得要结婚,有个家,有个人彼此依靠,这样日子不会过得那么苦。”
顿了顿,她说:“唉,我就是命不好。”她低垂着眼睛,目光怔怔地凝在某处,是想起了过去生活里的那些酸苦?或许还有曾经已逝的温暖美好。
龚立看着她,一个坚强面对生活的女人,这时在他面前显出落寞,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那些要说的语言苍白无力,也就沉默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她别过脸去,收敛了情绪,方说:“让你见笑了啊。”
他咧起嘴笑着说:“不会的。”
“哎呀,我现在就是担心我家万穗,这死丫头,从小到大不听话惯了,就爱跟我对着干。当初叫她去学护士,以后就在我们这的医院上班,多安稳。她偏要去学厨师,出去多少年了不着家。现在她回来,我说把我那店让给她开,她那说辞一大堆,就是不干。等我腿好了,过阵子就要走。好嘛,这事先放一边,反正有门手艺饿不死她。这她年纪到了,也该上心上心个人问题,叫她找对象吧她也不找,我怕她就这么晃荡着,最后晃荡成个老姑娘。看着急人啊!”美月长吁短叹,满是恨女不成器的愁烦。
“她一个女孩子,老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漂着也不是个事啊。现在是年轻身体经扛,以后年纪越来越大,就有个小病小痛身边没人照顾,到时候就可怜了。我是过来人,不希望她吃生活的亏。”
看来这对母女也是冤家。龚立抿着嘴,想了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万穗已经成年,她的人生想怎么走,只能是她自己决定。有时候,做父母的应该学会放手。”
美月脱口反驳:“你说的倒是轻巧,等你做了父母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
观念不同,他不好再说什么。
这厢二人闲话拉家常半天,龚立告辞而别,又去了美月饺子店。
才过10点钟,离中午饭点还有些时间,这时候店里清闲,万穗在厨间剁馅,对那俎上肉双刀齐下,只听震耳的咚咚咚响个不停。
龚立站在外边看了会儿,抬高声音叫道:“老板,来客人啦!”
万穗一抬头,就看见他扬着个笑脸,很是灿烂。她放下砍刀,用手背抹了下额头薄汗,戏谑道:“昨天饺子没吃饱?今天又来吃啊?”
龚立走近厨窗边,“我刚去了你家看望你妈妈。”
万穗漫不经心地哼了声。
“林阿姨可跟我说了很多你的坏话啊。”
她掀了下眼皮,重拿起刀,“说就说呗,她一天不说我就犯难受,也难为你听她啰唣。”
龚立笑道:“我教你一招应付家长的好法子。”
万穗继续剁起肉,“什么?”
龚立露齿而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切——”
“你还别小瞧这招,说起来简单,真做起来不容易哩。本来人们就不爱听坏话,至亲之人说的坏话更加逆耳朵,很难不入心的。”
锵锵剁声中,万穗细一想来,还确实是这么回事。在林美月喋喋不休、斥责怒骂攻势下,自己经常会被她那些话影响到情绪,心浮气躁,忍不住出口还击,继而发展成斗嘴吵架,最后两败俱伤收场。
她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龚立摇头叹道:“看来你功力尚浅,还需多加修炼呐!”
万穗被他逗乐,笑出了声。
空气里飘着浓郁的香气,是加了八角桂皮五香炖肉的味道,龚立便问:“这是做什么好吃的呢?”
“我卤了卤味。”
他鼻子嗅嗅,“真香啊!”
“你要吃吗?”
龚立笑道:“吃啊!”
万穗专注案板,偏了下头,“那边电饭锅里,你自己去吧。”
龚立走进了她的地方,才觉到拘谨,局促的空间里,她离他很近。
厨间里东西多又杂,四下堆积着,里墙边并立了两台大冰箱,旁边的台面上,就放了个老式大电饭锅,他欲过去,而她挡在道中,他缩起肚子挪移,不防这当口她突然转了身。
尴尬了!
这一瞬间的情景,两个人几乎贴身,万穗的脸蹭着龚立的胸膛,如此亲密。
意外发生一刹那,龚立感到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他僵在那里。
仿佛凝滞了时空。
万穗若无其事地侧过了身,到后边架子上拿了个盆,又回身,将案板上剁的肉糜装进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刚才没有发生那一幕。
电饭锅在保温档,龚立揭起锅盖,水汽朦胧了面目,他感到脸上在发热。
热气挥散,一大锅深浓的卤汤里,混泡着鸡腿、鸡翅、牛肉、千张、豆干、鸡蛋、海带、莲藕,已上色入味。
万穗递了筷子和碗过来,“给你。”
龚立接过,从喉咙里咕哝出个“谢谢!”
他在锅里夹起个鸡腿到碗里,食不知味地咬两口肉吃,然后捧场地夸道:“嗯~嗯~真好吃诶!你的手艺真好!”他不说上两句话,不能掩饰他的在意。
万穗背对着他,听出他那话里的虚,却不自禁嘴角牵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