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白天,柏空起得比平常都要稍早一些,前夜出了劫囚的事,定胜军从上到下都很忙碌,要追缉逃走的刺客及其同党,还要做内部排查,找出可能的内鬼,众人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大部分将官们昨夜都是直接宿在军营的。
也就是柏空刚来不久,而且总管北营的伍锋并不怎么待见他,所以他负责的只是些不太重要的执勤巡岗之类的活儿,因此众人忙得分身乏术的时候,柏空倒是还能正常时间放班,回来跟楚逸尘睡觉。
不过他多少也会变得平常稍微忙碌些,今天就得早点去军营,参与军中的排查。
走之前,柏空特地跟楚逸尘叮嘱了一句:“军中事情多,我晚上可能回来晚一些,你困了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好。”楚逸尘应下了。
柏空刚走时,他还拿着本书,坐在桌边看,似乎准备看上一天,但等柏空彻底走远后,楚逸尘便站起身,去找了凌宏。
凌宏正在后院劈柴,他虽然是赵邺派来在教坊司打探消息的暗卫,但明面上的身份就是个做粗活的下人,为了不引人怀疑,他行事尽量低调,同时也尽量不让人看见他跟楚逸尘有所来往,除却之前要传递消息那两回,他再没有跟楚逸尘见过面。
因此,他此刻看到楚逸尘突然来找他,面上露出些微诧异,先观察了下四周确认无人后,又把楚逸尘带到一个角落里,才开口询问:“楚公子有事?”
“是有一些。”楚逸尘说,“柏空昨夜告诉我,伍锋他们已经派人盯了城门,同时今天还会带兵从城南开始,一寸寸搜寻被劫走的刺客。”
是这件事。凌宏恍然,他并没有对楚逸尘的情报感到惊讶,因为定胜军搜城这么大的动作根本不是秘密。
“伍胜手下有一支部队,名叫鹰眼,鹰眼中虽然只有百人,但各个目力过人,都是自幼挑选在目力上有天赋的孩子做斥候培养长大的,旁人看不出你们易容的破绽,他们却看得出,伍胜前夜便将鹰眼交给了伍锋,此刻正分派在各处城门,混杂在普通守城士兵里守株待兔。”楚逸尘说着他从柏空身上得到的消息,这个消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柏空本不该知道,但伍俊总是能很恰到好处地以辱骂伍锋的方式告诉他一些重要情报。
“这个……”凌宏面露为难,虽然楚逸尘刚刚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这么重要的情报,可赵邺是不能轻易出宫的,宫中到处都是伍胜的人,他上回来见楚逸尘便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若非实在没有别的弄清关押地点的方法,他绝不会来找楚逸尘,哪怕楚逸尘是他的旧友。
凌宏眼神闪烁,正在想该如何处理此事时,就听楚逸尘又说:“细雨楼做刺杀和情报生意,门派中人擅使暗器,同时还精通易容,易容后便是朝夕相处的亲友都辨识不出,搜捕的侍卫更认不出,你们应该是想凭借易容混出城去,但此计行不通。”
凌宏神色一变,虽然赵邺突然来找楚逸尘询问刺客被关押的地点后不久就发生了劫囚一事,这其中的关联但凡智商正常的人都不会不有所联想,可赵邺到底没有明面上跟楚逸尘摊牌,讲明那群刺客是他的人,楚逸尘即便猜到了什么也不该挑明,因为赵邺并没有让他深入此事的意思。
凌宏尽量委婉地说:“教坊司里也有伍胜的眼线,如非必要,楚公子还是不要与我碰面的好。”
但,赵邺是不会要一个无用之人的。
闻言,楚逸尘一言不发地盯着凌宏看了片刻,突然说:“细雨楼的人是不是藏在皇宫里?”
凌宏面色又是一变,因为楚逸尘说对了,这正是他们的打算,他连忙追问:“为何行不通?”
“嗯。”楚逸尘点了点头,他强调说,“但我必须面见陛下,亲口告诉他这个方法。”
凌宏皱起眉头,他已经对楚逸尘的不识趣心生不喜,这个人如此莽撞地挑破刺客的来历,此刻又执拗着堪称无理取闹的要求,正待他严厉拒绝,彻底断了楚逸尘的念想时,楚逸尘第三次说:“我想见陛下,我可以告诉他让细雨楼的人安全出城的方法。”
这个情报确实很重要,凌宏听后便丢下了手里还没劈完的柴火,准备立刻回宫将此事告知赵邺。
“当真?!”凌宏神色再变,“你有逃过伍家围捕出城的方法?!”
“不必谢我,你……”凌宏深深地看了楚逸尘一眼,没有说下去。
所以凌宏此刻说:“楚公子,陛下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你也知道陛下的处境,那么多人盯着,你有话想对陛下说,告诉我,或者写了信,我给你递过去就是。”
话说到这里,凌宏也算是见识到楚逸尘想见赵邺的决心了,他思索斟酌一番,终于松口说:“我可以帮你将此事禀明陛下,至于陛下来不来……我做不了主。”
但楚逸尘如何不明白,这是一种警告,他如此故弄玄虚,不肯直言,若是把赵邺骗来还拿不出有效的方法,今夜柏空回来,怕是只能见到一具尸体了。
这已经是委婉的拒绝,可楚逸尘坚持道:“我想再见陛下一次,我有话想当面对他说。”
他道:“这件事陛下已经知晓,楚公子不用担心此事,还有……”
这个秘密事关重大,一但被伍胜知晓赵邺背后的动作,他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他不能放任一个并非自己人的人知晓他的秘密,而楚逸尘此刻还不算赵邺的自己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只是装出来的不知道,赵邺也不会动他,可他挑破此事,无非两种结果,一,加入赵邺的阵营,二,被清理掉。
但楚逸尘却没有让他走,他拦着凌宏说:“我想再见陛下一面。”
“我明白,多谢凌兄!”楚逸尘忙说。
可楚逸尘别无选择,他必须见到赵邺,因此凌宏方才的态度让他意识到,赵邺并没有太看重他,或者说,并不觉得他如何有用,哪怕之前是靠楚逸尘提供的消息他们才能如此顺利地救出同伴。
楚逸尘人单力孤,想要复仇,他就必须找到一个有一定能力的盟友,而赵邺是最适合的人选,原本他是想计划着慢慢显露锋芒,可赵邺若是压根没打算用他的话,他自然无处可显,同时昨夜的事到底还是给了他一点余悸,他暂时不觉得柏空会伤害自己,可他不想要这种安全与否完全受制于人的情况,他想要自保的力量,而赵邺能提供给他这些。
如此种种,促使本准备徐徐图之的楚逸尘直接开口挑明,并且要求面见赵邺,传话起不到效果,他必须在赵邺眼前,让对方亲自判定,自己到底可不可用。
下午,在楚逸尘有些焦躁的等待中,赵邺终于还是来了。
仍然是上回那间厢房,凌宏在门外守着,楚逸尘和赵邺在屋内相对而坐。
赵邺率先开口说:“逸尘,你说你有安全出城的方法?”
“是。”已经见到了赵邺,那么楚逸尘也不再藏着掖着,他直言道,“陛下,我父亲曾经有一大爱好,便是收藏书籍,尤其是古籍孤本,他见了便要买回家中。”
赵邺点点头,左都御史楚望的好书之名,他曾经也听闻过,据说楚家藏卷千万,可惜在十年前那场灾祸中,毁了大半。
“我曾经在我父亲书房见过一张古地图,是前朝留下的京城城防图。”楚逸尘说,“图上详细罗列了城中各处街道暗巷,城楼布局。”
赵邺微微蹙起眉,面露不解,他们魏朝虽然是沿用了前朝旧都的都城,但前朝留下的都城在城破时损毁了大半,现在的魏朝京都绝大部分都是在遗址上新修的,与旧都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朝的京城城防图可以说毫无意义,他不明白楚逸尘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陛下,楼阁可以变,巷道排列可以变,但有些东西,是不变的。”楚逸尘用手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几条线。
赵邺凝神观察片刻,神情从困惑逐渐变成恍然,他认出楚逸尘画的是京城中的水道图,是了,陆面上的城镇再如何变化,这些流经京城的水系却是千百年不变的。
“□□皇帝翻修京都后,对前朝水道做了一些改良,将部分水道整合加深,部分水道废弃填埋,从此以后所有京都地图所绘的都是整合后的水道,那些废弃的水道已经无人知晓。”楚逸尘说。
“逸尘是想说可以从这些废弃水道出城?”赵邺蹙着眉头,“可这些废弃水道既然已经被填埋,又如何出城呢?”
总不能是去现挖,先不说到底要挖多深挖多久,单说挖掘时发出的动静,就一定会惊动在城中四处搜捕的定胜军。
闻言,楚逸尘微微一笑,说:“陛下,您应当知道,□□皇帝刚刚建国时,百废待兴,财政十分紧张。”
赵邺当然知道,魏朝建国初期,因为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百姓穷困潦倒,大片田地荒废无人耕种,朝廷收不上税银,国库空虚,便只能将一切从简,开源节流,便是皇帝也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顿只食一个荤菜,后来经过几朝的休养和政策改善,魏朝才渐渐恢复,有了如今的繁华。
“据起居郎记载,□□皇帝时期宫殿中有部分漏雨,□□皇帝都因为库银紧张而无法修葺,开国时朝廷这样缺钱,能够出钱整合水道已经是咬牙为之,想要再把废弃的水道完全填上,陛下,您觉得可能吗?”
赵邺一怔,是了,绝无可能,□□当初肯出钱整合加宽水道是因为京中连年泛涝,河泥淤积,不得不为之,但把河道整合加深好后,涝患便解决了,把废弃水道完全堵上又是一大笔开支,完全没有必要,若他是□□,大抵只会让人给废弃水道封个口,然后将旧地图销毁,那么便再无人知晓京中还有这样的暗道。
事实也确实如此,若非楚望阴差阳错得到了这么一张旧地图,又被自幼有神童之名过目不忘的楚逸尘看到,没有人会知道这些废弃水道到底在哪里。
伍胜也不知道。
在定胜军的搜捕下将完全堵住的水道挖开不可能,但若是仅仅挖开个封口,还是有可能做到不为人知的,赵邺想到此不由激动了起来,连忙问:“逸尘,那些废弃水道在何处?”
“我已经将其画在了这张纸上。”楚逸尘从袖口掏出一张他早已准备好的图纸。
赵邺接过图纸,展开确认后,终于再抑不住喜色,脸上的笑也比刚来时亲切了许多,说:“这回多亏了逸尘,往后逸尘若是再得到了什么消息,便让凌宏给朕递话。”
楚逸尘听得心里一沉,赵邺的话已经透漏出他将自己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并且让他做个在柏空身边打探消息的探子,可这并不是楚逸尘想要的,他想要的是更核心,更重要,能主导赵邺决策的位置。
因此,在赵邺收起图纸正要离开时,楚逸尘突然说:“陛下,您派遣细雨楼的人行刺伍俊,是不是为了嫁祸给端王?”
伍胜在十年前以栽赃陷害的手法诛杀左都御史楚望后,朝中便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跟他作对,朝廷成了他的一言堂,京中上上下下都由他把控,但十年间他却一直未曾称帝,便是因为京师之外,还有三位藩王。
端王、睿王、康王分别占据云南、广东、福建三省,各拥重兵,在先帝还在位时便已经有为患之相,到了赵邺这一朝,藩王势力愈加壮大,隐隐已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不过本该赵邺担忧的藩王问题,因为伍胜的夺权,倒成了互相制衡的筹码。
伍胜不敢直接杀赵邺夺位,因为赵邺一死,藩王必反,而三位藩王也不敢直接起兵,因为他们三个谁先起兵,必然最先遭到伍胜的打击,而另外两王便可借此机会作壁上观,等待他们互相消耗后再来个黄雀在后,那么最先起兵的藩王,便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至于三位藩王联合在一起一同讨伐伍胜,也不可能,他们本就各怀鬼胎,谁都怕遭了对方的暗算设计,毕竟伍胜一倒,他们就是最直接的对手。
因此,这十年间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相忌惮互相警惕的平衡关系,谁都没有先行动手,赵邺也才能安然存活至今。
但这个局面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无论是伍胜,还是三位藩王,这十年间都在招兵买马,囤积粮草,他们势必是要打的,至于什么时候打,那大概要等赵邺死后。
三王不可能眼看着一个外姓人坐上皇位,这会是他们联合的契机,而且,赵邺死了,他们到时候争夺皇位也会更名正言顺一些。
可这必然不是赵邺所乐见的,他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他要破局,摆脱伍胜的制衡,便得设法让三王提前动手,伍俊被三王中实力最强劲的端王派人刺杀,便是一个很好的由头。
这是楚逸尘反复思虑过的,赵邺派人行刺伍俊,可能性最大的一种猜测,他此刻刚刚将这个猜测说出口,便见到了赵邺面色的巨变,他便知道,他猜对了。
无论心底到底如何想,赵邺在楚逸尘面前的表现,一直是亲切和蔼的,可此刻,被楚逸尘说破他最大的秘密后,他的神情变得莫测起来。
“你是如何知道的?”赵邺含着笑问,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猜的。”楚逸尘条理清晰地简述了一下他的分析过程,赵邺听完后一言不发,以一种审视的视线在楚逸尘身上来回逡巡着,像是要重新认识对方一般。
楚逸尘不卑不亢地承受着赵邺的视线,他知道对方终于开始郑重地对待自己了,在这之前,赵邺都没有把他当回事,便如伍胜想的那般,一个十二岁便被带到教坊司学习伺候人伎俩的乐伎,能有什么能耐呢?
楚逸尘并不在乎旁人对他的轻视,甚至很多时候都是他有意为之,他越是平庸无能,就越是安全不引人注意,但此刻,为了赢取赵邺的信任和合作,他必须在赵邺面前展露出一些锋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