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糊涂!”自收到凌宏递来的计划失败的消息后,赵邺便在寝宫中踱着步,他对楚逸尘的选择大为光火,怒声连连,“糊涂,太糊涂了!无用的妇人之仁!”
兀自恼火一阵后,赵邺突然停下步伐,问还在殿中候着的凌宏:“伏击的情况下,你对上柏空有几成胜算?”
凌宏说:“恐怕还不到一成。”
虽然没有直接交过手,但武人之间自有一种衡量对手实力深浅的方法,凌宏自知自己绝不是柏空的对手。
赵邺又看向屋中另外一人,一名年愈三十,身形精壮,穿红袍,佩腰刀的御前侍卫,御前侍卫不过正四品的官职,但赵邺对待对方的态度却颇为尊敬,还口唤“老师”。
“老师觉得如何?”赵邺说。
被称为老师的男人沉吟一番,摇摇头说:“我没跟他打过交道,具体的说不好,但我送鹏儿他们出城前,他跟我大致讲过在城外跟柏空交手的经过,此人可以以一己之力击败连鹏儿在内的十五个楼中高手,在定胜军内部的春季大比中也是赢了伍锋,虽然是用计险胜,却也说明他的实力应该是跟伍锋相差不远的,即便我亲自出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赵邺倒也不意外这个回答,伏杀柏空的代价太大,难度也太高,他早有所料,所以他的第一选择是让楚逸尘下毒毒杀柏空,事后再叫凌宏将尸体处理一番,做出个意外死亡的假象,如此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
楚逸尘的心慈手软毁了他的计划,不过事已至此,继续恼怒发火没有任何实际作用,还是得尽快想些补救措施。
带毒的鸡汤已经被清理掉,楚逸尘坐在空无一物的桌边,心绪繁杂,神思不属。
早在那敲门声响起之前,察觉到有陌生脚步接近的柏空便骤然睁开眼,脸上的困倦一扫而空,像是警觉的狼。
“那你怎么……”楚逸尘正想询问柏空为何表现得这样困倦,却被一道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所打断。
不过醒归醒了,这咳嗽声还是让柏空的心提了起来,他冲还在桌边坐着的楚逸尘说:“先睡觉吧,你病刚好,不能熬夜。”
又等了一炷香后,柏空被手强行撑起的脑袋不自觉又开始往下坠,坠到底端时,他又会猛一个抬头惊醒,然后拍拍自己的脸,继续死撑。
柏空摇摇头:“不累。”
楚逸尘见状不由叹了口气,说:“这些天野训很累吗?”
楚逸尘又劝了几句,但就像柏空没劝动他一样,他也没劝动柏空,只得任由对方陪着自己一起枯等。
野训的强度对柏空来说还好,真正累的是这些天夜里来回跑,以及夜间要看顾着楚逸尘的病情,他没什么时间休息。
“不,我再等等。”楚逸尘眉头紧锁着说,他破坏了赵邺的计划,赵邺那边今夜一定会有所动作,他在思索着应对的措辞,以及保住柏空的方法。
已经到四更天,即便是教坊司这样的夜场,也渐渐安静下来,其余屋中的灯火渐熄,楚逸尘这间的却仍然亮着。
“不用……”楚逸尘看着柏空这副困倦到强作清醒的模样,不由说,“你先睡吧。”
男人便跟赵邺细细讲解了一番他的计划,然后说:“如此,他若是能通过测试,陛下可姑且先留着他,如若不能……”
“如何试?”赵邺抬头说。
“那便请老师不惜一切代价除掉他!”赵邺说。
男人应声离去。
正倚在床边,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的柏空被这咳嗽声惊醒,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下意识地想像前几天那样拍拍楚逸尘的背,但手一伸,却没碰到人,柏空这才意识到楚逸尘已经醒了,不再是之前的昏迷状态。
柏空晃晃脑袋,既是晃掉那点睡意,也是对楚逸尘提议的拒绝。
夜风凄冷,他又是刚刚退烧,坐得久了,不免引动了还未痊愈的伤病,他掩着袖,忍不住闷咳了两声。
赵邺正在思索时,那被称作老师的男人突然开口说:“此人既然不好杀,陛下不如试一试他,若可为我所用,他目前的身份也不失为一大助力。”
柏空其实并不知道楚逸尘在等什么,但他的老婆一向很有主意,做事也总有道理,所以既然楚逸尘这么说了,柏空也就没再说什么,只去拿了件衣服给楚逸尘披上,然后坐到楚逸尘对面,双手撑着脸,努力让自己清醒,说:“那我陪你。”
这个点会来的也只能是赵邺的人,因此楚逸尘没有询问,直接起身将房门打开。
不出所料,来的是凌宏,但除此之外,凌宏身后却还站着一个做仆役打扮,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陌生男人。
看到这陌生男人时楚逸尘微微一怔,但随即被凌宏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楚公子,这是陛下给你的信。”凌宏从袖口掏出一封信来。
楚逸尘接过信件,走到屋内,就着桌边的灯火,从头到尾将信件看了一遍。
他信件时,凌宏和身后那陌生男人关上门,走进房中,待到楚逸尘将信看完一遍后,凌宏方才开口:“陛下的意思,楚公子想必已经知道了。”
“嗯……”楚逸尘略有迟疑地应了一声,赵邺的态度在信中写得很明白,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句怪罪,只说既然是他选择相信柏空,那想必有他的理由,自己便也试着信一信。
这一封信中蕴含的信任不可谓不令人动容,可楚逸尘迟疑的是,赵邺真的有这样信任自己吗?信任到可以任由柏空知晓他的秘密?威胁他的安全?
“陛下信任楚公子,所以也选择信任这位柏兄弟,”凌宏冲柏空拱了拱手,“无论前事如何,以后大家便都是自家兄弟了,还望二位不要叫陛下失望。”
“自然!”楚逸尘连忙说。
“那今夜就到此为止,我等先……”凌宏正要告退,旁边那面容藏在斗笠下的男人却突然开口说:“慢着。”
“陛下信他,我却不信。”男人伸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留着些许胡茬,显出几分潦草随性的中年男子面容,可仔细看下去,又会发现对方锋芒内敛,一双眸子锐利如巡猎的鹰隼,被盯上时有种如芒在背之感。
楚逸尘看清这张面容时就是一怔,他认识这个人,这是赵邺的武师,罗怀。
罗怀的来历比较特殊,他不像寻常的大内侍卫那样多是出自世家贵族,他是个江湖人。
赵邺年幼时是个跟现在截然不同的顽劣性子,除了会让楚逸尘偷偷带话本进宫,还时不时撺掇身旁的侍卫太监出宫玩,他有一阵子读了不少武林侠客的话本,于是就对仗剑江湖的侠客有了向往,便跟着身边侍卫学起了武功,他天赋卓绝,学了一阵后,宫内便没了对手。
然而,赵邺的武功在宫内无敌手,不是因为他的天赋当真如此之高,可以以十岁幼童的身形战胜那些人高马大的侍卫,而仅仅是因为侍卫们哄着他玩,不敢跟太子殿下真动手。
但赵邺并不知道这点,他那时满心以为自己已经是江湖一流的高手了,偶然一次出宫时遇上了当时还是一个江湖游侠的罗怀,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赵邺与罗怀发生了一番争执口角,并且争执的结果就是定下了一个赌约,双方较量一场,若赵邺赢了,罗怀便要为之前的轻视言辞赔罪,但若是罗怀赢了,赵邺则要拜对方为师。
结果自然不必说,侍卫们哄着赵邺,罗怀却不会,给赵邺结结实实上了一课,并且认清了自己那点三脚猫武艺的真实水平。
事后侍卫们把罗怀压进宫问罪,但先帝早已有意管一管这个成天胡闹不学无术的儿子,知道原委后没有责罚罗怀,只让赵邺遵守赌约,认了这个师父,顺道也好好练一练武艺,别总学那些皮毛功夫就以为天下无敌了。
于是,罗怀就成了赵邺的武师,赵邺被先帝教训过后,也跟着罗怀认认真真学了一阵子,只是孩子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了侍卫们的放水之后,赵邺终于认识到自己在武学一道上应该是没什么天分的,于是学了一阵后又不学了,老老实实回头跟着齐太傅读书。
先帝本也没有让赵邺学成个什么武林高手的意思,帝王不需要以武功治天下,他不过是借着此事磨磨赵邺的性子,赵邺肯专心读书了反倒还是好事,因此也没多加苛责。
只是罗怀的身份一下子就尴尬起来了,名义上还是太子的武师,可赵邺却压根不再要他教导,慢慢地也就边缘化,成了一个寻常的不引人注意的宫内侍卫。
在楚逸尘的认知中,罗怀的定位是这样的,但从今夜对方跟着凌宏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来看,这十年间一定又发生了什么。
说到罗怀这个名字,他依稀记得,细雨楼的楼主好像是叫罗章,罗章和罗怀……身处宫墙中的赵邺到底是如何同细雨楼这个江湖门派联系上的,楚逸尘好像突然有答案了。
罗怀接下来说的话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我楼中的兄弟,因为他,可受了不少苦。”罗怀眯着眼看向柏空,“其中还有我的侄儿罗鹏,伍锋的手段如此阴狠,我侄儿他被打断了三根肋骨,敲掉了五颗牙齿,还有满身皮肉伤痕,难以计数,这笔账他必须得给个交代!”
他说话时一拍桌板,不听声响如何大,但桌面的茶盏却无端碎裂,并且在碎裂时,有一道劲风凌空而起,直逼桌对面的两人面门。
楚逸尘面色一变,他虽不懂武功,却也认得出这是将内力控制到极为精深的程度才能使出的招式,罗怀绝对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
楚逸尘的身手对上身形稍微高壮一些的普通人都敌不过,更何况是这样的江湖高手,他避不开这扑面的劲风,但好在这一击意在威慑,除了有些刺人外没什么杀伤力,受也就受了。
然而未等楚逸尘感觉到劲风扑面的刺痛,他就被人往后拉了一下,柏空一手把楚逸尘拉到自己身后,一手也拍上桌板,桌板纹丝未动,但将手按在桌板上的罗怀却猛地松手后撤。
这一举动似乎进一步激怒了罗怀,罗怀面露怒容,就要还击,而柏空也从桌边站起,面相凶狠得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狼,呲着牙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楚逸尘连忙从后面拦住柏空,他先是拽住柏空的手,随后又觉得拽手的话一挣就开,便抱住了柏空的腰。
凌宏也在另一头拦住罗怀,打圆场说:“罗大人,有话好好说,陛下既然选择相信楚公子,总归是有他的道理的,切勿坏了陛下的大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陛下两字,罗怀稍微冷静了些,冷哼一声,重新坐到了桌边。
柏空早在被楚逸尘拉住手时就收起了凶狠的样子,楚逸尘抱住他腰时,则像是被顺毛撸过了一遍一样,楚逸尘手一牵,便乖乖回到座位坐下了。
局面终于控制下来,楚逸尘稍松口气,为防再出意外,他将左手放到桌下,悄悄握住柏空的手,然后才对罗怀开口说:“罗大人想要算账?好,那我们就来算算账,柏空一开始对细雨楼的人动手是因为他们误认为他和伍俊是一伙,想杀他,他才被逼反抗的,此事追根究底,也是细雨楼的人动手在先,柏空反击在后!”
他说话时迎着罗怀那常人难以招架的锐利视线,不躲不闪,不卑不亢。
罗怀眯着眼看了楚逸尘和柏空片刻,方才说:“看在陛下的面子,此事我可以不再追究,不过想要让我相信他,同意他加入,总该拿出些证明,我不是陛下,楚公子的三言两语说服不了我!”
“罗大人想要如何证明?”楚逸尘蹙着眉头。
“很简单!”罗怀掏出一个瓷瓶放到桌上,说:“苗疆有一种蛊虫,名叫金蚕蛊,此蛊性情凶残,会啃咬攻击身边的一切活物,但若是按时喂食一种特制的药丸,便会温顺无害,这瓶里装的便是金蚕蛊,你让他服下蛊虫,每隔十日我会给他一枚解药,只要他不背叛我们,这金蚕蛊对他而言什么坏处都不会有。”
“但若是背叛……”他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柏空,“那便要在万蛊噬心的剧痛下活活痛死!”
柏空听完后神色没什么变化,楚逸尘神色则是一变,他其实没听过什么金蚕蛊,苗疆蛊毒向来只是话本故事中的传说,就像那些灵异志怪里描述的会变成人形的妖怪一样,现实中少人有见过。
他知道罗怀现在的说法和态度,很大程度上是得了赵邺的示意,不然赵邺若真的如信中那样相信他,今夜派凌宏来就是了,罗怀不会出现。
眼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局面,是对他的一种敲打,也是对柏空的一个测试,这瓶子里有一半的可能,压根没有什么蛊虫,但剩下的一半可能,则是对方说的是真的。
罗怀是细雨楼的人,而且位阶应该不低,这样在江湖上以刺杀和收集情报著称的门派,手里有金蚕蛊,多少也有几分可信度。
楚逸尘一时有些迟疑该如何选择,是让柏空吃下去,赌这只是一场测试?但若是他赌输了,柏空便会终身受制于人,再不得自由。
可若是不吃,这一关又要如何过呢?柏空若是通不过测试的话,罗怀和凌宏今夜怕是会不惜一切代价下杀手。
他内心纠结犹豫时,手指会不自觉地攥紧,这本是个不太容易引人注意的小动作,但他忘了此刻正握着柏空的手,楚逸尘的手刚刚开始收紧时,柏空便侧头望了一眼,他看看楚逸尘,又看看桌板下,那双越攥越紧的手,难得敏锐了一回,意识到罗怀的话大抵让楚逸尘很为难。
其实这蛊虫是真是假,吃或不吃,对柏空而言都不怎么重要,他虽是个妖怪,却也是个得天地造化所生的灵物,他那得天独厚的身体天生就不惧任何毒素,之前在城外不喝加了料的茶水,无非也是嫌口味不好,而不是因为那茶水中的药物对他有用。
今夜早一些的时候,在柏空回答说“你当然可以相信我”之后,楚逸尘便将自己与伍家的恩怨,以及自己和赵邺正在做的事,原原本本地跟柏空解释了一遍,并且说完后,他又问了柏空一个问题。
“你会帮我吗?”楚逸尘有些忐忑地说。
柏空和伍俊交好是事实,赵邺看在眼里,楚逸尘也看在眼里,选择了他就是背叛了伍俊,他知道让柏空做这个抉择很残忍,但他别无他法,柏空知道了双方的恩怨,他就必须站队。
“当然会。”柏空答得还是如先前一般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犹豫。
学习人类的情爱是他下山的唯一目的,而楚逸尘是他的老婆兼学习对象,妖怪不懂人类那些情与义,就是把全天下人的性命和楚逸尘放到一起比较,那柏空仍然会觉得自己老婆比较重要。
他知道楚逸尘是想要自己赢得罗怀的信任的,这意味着自己正式跟楚逸尘站在了同一阵营,因此,在楚逸尘尚未做出决定前,柏空自己去拿起了那瓶放在桌上的瓷瓶,在楚逸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打开瓶口,仰头将瓶中的东西倒进了嘴中。
“等等——”楚逸尘终于想起来说话阻止时,柏空已经喉结一滚,彻底咽下去了。
楚逸尘呆住了,这一刻他已经无暇去想这瓶中的蛊虫到底是真是假,总归无论真假,柏空都是愿意为了他这么做的。
他之前为什么要怀疑柏空可不可信呢?明明这个人把这天下最真挚的情意都捧在自己面前了。
确认柏空真的咽下去以后,一直对柏空表现出敌意的罗怀突然大笑出声,他击掌道:“好!柏兄弟既然有这份魄力,那罗某便信了你!”
“楚公子也不必担心,”罗怀又转头对楚逸尘说,“那瓶中的不过是一枚甘草党参丸,陛下愿意相信二位,但罗某心有顾忌,不敢冒险,才出此下策测试一下柏兄弟,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无妨。”楚逸尘收敛动荡的心神,对罗怀笑了笑。
罗怀和凌宏没有再久留,又说了几句后便告辞离去了。
街道上更漏声又响,天色将明,楚逸尘至此才完全松了口气,这一关总归是有惊无险的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