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重愈千斤的巨大石块都在山洪的威势下成为被洪流随意拨动翻滚的石子,渺小的人体被裹挟其中后,便如在风暴中乱舞的风筝,被山洪冲得晕头装向不说,运气不好的,直接撞上被山洪一起冲下山的石块,一条命就交代了。
伍锋的运气还算是不错,而且他武功高身手好,虽说身处这样的急流,却也找机会稳住了身形,顺着洪流冲下山的途中,他抓住了一截横伸过来的树枝,矫健如猎豹的肩背一使力,便将自己从洪流中挣脱,攀到了枝干上。
他借着这颗树站到了安全的地方,脱险后稍微恢复了□□力,便开始去找同样被山洪冲走生死不知的伍俊。
这种寻找倒不是出自什么不计前嫌的兄弟感情,而仅仅是他若是不去寻找,事后无法对伍胜交代,而且他也有事想问伍俊,今天这一出明显是想借刀杀人,有人想借伍俊除掉他,而这个人又能调动细雨楼的人一起布局配合,说明对方很可能就是之前他一直遍寻不着的内鬼。
山洪来得快去得也快,半个时辰后,这场声势浩大的洪流便停息了,狂暴的雨泥重新变回无害的模样,湿软泥泞地堆积在路面上。
也不知道运气好还是不好,伍锋顺着山洪冲泄出来的泥道走了一炷香左右,便顺利找到了伍俊。
伍俊还活着,他没有伍锋那么好的身手自救,但身边却跟着由他爹亲自挑选的忠心护主的护卫,大部分护卫都被山洪冲散了,但仅剩的留在他身边的,却用身体作为阻挡,为他挡下了山洪中泥石的撞击,自己的尸体眼下已经血肉模糊了,被他护在怀里的伍俊倒是还安然无恙,就是在冲击中被转晕了过去,暂时还没醒。
伍锋懒得等他自然醒来,直接点了穴道,用痛感把伍俊强行叫醒。
伍俊大叫一声惊醒,他刚睁开眼,脑子还没从先前的天旋地转中缓和过来,就骤然见到了伍锋的脸,于是又是一声大叫:“是你?!”
“闭嘴!”伍锋不耐地打断,“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会过来?谁告诉你我跟细雨楼的人有联系的?”
伍锋心念电转,他思索时,伍俊一直在旁边咒骂着。
“蠢货!”伍锋嗤笑道,“有人设计你来借刀杀人,我为什么不能将计就计呢?”
“不……”伍俊哆嗦着,突然又想到什么,大叫道,“我那么多手下都看到你了!你跟细雨楼的人在一起,你跑不掉的!”
“你敢?!我爹不会放过你的!”伍俊心下恐惧,却仍在色厉内荏地叫嚣着,他同时悄悄地往后退。
“你这个叛徒竟然还敢出现?!”伍俊刚醒就破口大骂,“我老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果不其然,你就是细雨楼那伙刺客的幕后主使!”
“等我回去告诉我爹你做的事,一定把你碎尸万段!”伍俊咒骂道。
伍锋冷冷地看着他,往常面对伍俊的辱骂,他便是这样默不吭声地忍让,但此刻,他突然笑了:“那你也得回得去才行。”
他突然出手,就像是蛰伏在洞穴中的毒蛇疾电般的扑向猎物,伍俊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被伍锋扼住了咽喉。
“我老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伍俊恨恨道,“也就我爹信你,觉得你为他挡刀有情有义,要我说你根本就是知道那些刺客奈何不了我爹,才会扑上去挡,不过是想趁机接近我爹,攀上我们伍家罢了!”
“你这个乞丐,捡来的杂种,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儿!”伍俊骂得口无遮拦,明明眼下他身边的护卫都不在,独自一人面对“叛变”的伍锋,他应该感到危险不安才是,但是这么多年相处,伍锋从来没顶撞过他,无论他怎样胡搅蛮缠地针对报复,伍锋都是逆来顺受地忍让,因此他对伍锋向来是没有畏惧之心的,再加上他对伍锋积攒的怨愤,即便如今境地不妙,他却仍然敢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忌会惹怒对方。
但柏空就是今日这一局的布局者,以及细雨楼背后的雇主吗?不,应该不是他,柏空在这其中的角色应该跟细雨楼那群人差不多,只是下属,或者说棋子,他背后一定还有人。
伍俊的神色霎时间就变了,直到此刻,他方才意识到如今的处境,荒山野岭,没有护卫,只有他和“叛变”的伍锋,而伍锋的实力强过他何止一倍?伍锋想杀他恐怕不比杀一只蚂蚁难。
伍锋压根就不知道伍俊搜出的所谓书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在听到柏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杀你的是细雨楼那群叛党,关我什么事?”伍锋玩味地笑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近伍俊,像是猫在戏耍老鼠。
果然是他!自己之前的怀疑通通没有错,柏空就是有问题,那夜刑部大牢外拦住他的高手十有八九就是柏空,只是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藏住了肩上的伤,瞒过了自己。
伍俊闻言哼笑一声,带着一种抓到了伍锋尾巴的得意:“想不到吧?你百密一疏,在京中跟细雨楼的人碰面被柏空看到了,我还在你房中搜到了你跟细雨楼人联络的书信!”
蛇有慢慢绞杀猎物的习惯,一如伍锋此刻,他明明顷刻间就可以捏碎伍俊的喉骨,可偏偏不紧不慢,伍俊因为窒息而脸色涨红,痛苦不堪时,他就在一旁愉悦地笑着。
“其实你猜得没错,我就是故意接近你爹,”伍锋突然凑近伍俊,欣赏地看着伍俊瞳孔中的惊惧和绝望,湿漉漉的,像是即将被蟒蛇吞掉的小鹿,这大抵是他第一次觉得伍俊如此顺眼,为此,他大发慈悲地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伍俊,“我知道那刺客奈何不了他,所以才扑上去挡刀,多好的机会啊,冒这一次险,就可以从此平步青云,再也不用跟野狗抢饭!”
“你知道跟野狗抢食的滋味吗?”伍锋还是笑着的,字句间却透出一股凶厉的血气,“你当然不知道,你是尊贵的大少爷,你爹对你多好啊,什么脏活儿都不让你做,把你养得如此天真,如此愚蠢!”
伍俊眼睛瞪大,“呃呃啊啊”地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双手用尽力气,也掰不动伍锋铁钳一样的五指。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其实……”伍锋突然又放轻声音,他凑到伍俊耳边低语,姿态亲昵地就像拥抱着自己的兄弟。
“我从来都没有弟弟。”
伍锋低低地笑着,下一刻,伴随着一道“咔哒”的骨骼断裂声,伍俊挺直的脖颈突然歪曲成一个活人绝对到不了的角度,他的瞳孔也同时放大,失去了一切活着的神采。
伍锋将这具断了气的尸体随意地丢在地上,做了一番布置处理后,离开了此地。
柏空没有跟着伍俊去城外,之前他在伍俊面前表现得犹豫迟疑,都是楚逸尘为了能够将柏空从这件事中摘出来而做的设计,而除此之外,楚逸尘还让柏空等伍俊伍锋他们相继离开后,过一段时间便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伍俊行事有些鲁莽,这件事得让伍大人知晓”的借口,将此事前前后后的经过都告知伍胜,这样柏空便可以彻底洗清嫌疑。
而等伍胜带人出城后,罗怀他们大概已经得手了,成功栽赃伍锋,借着伍俊的手除掉对方,伍胜到那儿只能看到一具尸体。
这一出栽赃陷害的戏码其实有很多漏洞,对伍胜是绝对不管用的,只有伍俊会上当,所以他们要在伍胜到来前确保伍俊成功误杀伍锋,这样生米便可煮成熟饭,而且死无对证。
伍俊是伍胜唯一的亲儿子,伍胜即便恼火也不会对他做什么,而且他从伍俊口中询问的经过,也会是对柏空有利的,毕竟柏空一直不赞同此事。
在楚逸尘的构想中,这出借刀杀人之计至此可尘埃落定。
然而,柏空按计划去通知伍胜,又跟着震怒的伍胜冒着大雨匆匆赶赴城外时,见到的却是山洪过后满地的狼藉。
柏空看到这情景就是一怔,他直觉计划恐怕有变。
在现场一番搜索后,印证了柏空的猜想,伍胜带来的人马在山洪留下的烂泥堆中找到了几具尸体,都是伍俊的亲卫。
又沿着山洪行径的轨道寻找了半个时辰,终于发现了几名灰头土脸的幸存者,虽然各自都受了伤,但好在性命无虞,伍胜立刻把人喊过来问话。
“俊儿呢?”伍胜又急又怒,大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伍大人!”那几名幸存的亲卫将在山上目睹伍锋与细雨楼刺客亲密交谈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同时跪地请罪,“山洪来得太急太快,我们本想护着公子逃跑,但公子非要调头去追伍锋,正好山洪奔着那个方向袭来,我们和公子一起被卷了进去,不久前方才脱困,我等脱困后便立即在山中四处寻找公子,只是雨下得太大,暂时还没有发现,请伍大人恕罪!”
伍胜在听到伍锋跟细雨楼刺客密谈时稍有震动,但他似乎对此尚有怀疑,因此也没有特别大的表现,可听到伍俊被山洪卷进去时,他却是再控制不住,失态地大吼:“俊儿!”
“快!去把北门那边的驻军调来,给我搜山,快去!”伍胜当即下令。
“是!”
属下应声离去后,没过多久,增援就来了,一大队人马沿着山洪遗迹一寸寸地搜寻,沿途又找到了不少不幸遇难的尸体,没有伍俊的,也没有伍锋的。
伍胜听着属下一趟趟传回的消息,每每听到有人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时,他手指便会不自觉地握紧,但在听到不是伍俊时,又会再次放松。
如此反复,终于,噩耗还是如这阴沉的雷雨一般降临了。
雷声轰隆隆的,属下传来的急报却比这天际的响雷还要炸裂,伍胜看着那具被带过来的,脖颈扭断,已经断气多时的尸体,这位向来不假辞色,跟儿子说三句总要骂两句的严父,此刻发出老虎一样的咆哮,带着极度的气势,极度的愤怒,以及极度的悲恸。
众人在他的威压下低头垂首,不敢出声,柏空也跟众人一般静默地站立着,他同时不自觉地走神,计划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故,死的人本该是伍锋,眼下却是伍俊,搜山的人仍在继续,可却一直没有伍锋的踪影。
伍锋去哪儿了?
雷声一声声在天际炸响,昏暗的云层中电光明明灭灭,又有一道巨大的雷声降临时,像是冥冥中的一种感应,也像是兽类遇到危险时的直觉本能,柏空背脊上的毛发突然根根倒竖,他回头看向京城的方向,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详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