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阴雨连绵的天气,最适合待在屋中,出门即便撑了伞,也总会不慎踩进哪个泥坑水洼,溅上一身的泥点。
但楚逸尘在这样的天气出了门,他之前在成衣铺定了几套衣服,约好了今天去取。
他对吃穿都不怎么讲究,而且作为一个并不出名的乐伎,每年其实也赚不到多少钱,想要做一件过冬的棉袄都要攒上许久,还得留着一部分银钱应急,以免生病了连买药的钱都出不起,毕竟教坊司可不会管他们的死活,所以他这些年很少做衣服,只要旧衣不坏,便一直穿着。
如今他倒是不再为银钱发愁了,柏空那三千两的赏银倒现在还没花完,每个月还会有俸禄,他基本一分不剩地都上交给了楚逸尘。
几个月前,意识到柏空第一次给钱给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时,楚逸尘便试着退还过,让柏空自己把钱留着,将来成亲娶媳妇都要用,可柏空却说:“我已经成过亲了呀,成亲的男人赚钱不就是为了养老婆的吗?”
楚逸尘一噎,他当时刚刚接受了老婆这个称呼,还处在跟柏空不太熟,应对起来小心翼翼的阶段,柏空这话让他无法反驳,于是只得收下了钱,想着先帮柏空攒起来,以后再还给他。
他攒了好几个月,一直也没有乱用,直到这回做衣服,自己的钱不够才拿出来了点,而且他这回定制衣服也不是为了他自己,那几套全都是给柏空做的。
柏空是真的没什么衣服,他刚来京城时除了兜里那点碎银,身上那身洗到发白的粗布衣裳,便没有别的东西了,后来当上了百户,朝廷发了两身官服,柏空于是就轮换着穿。
春天的时候还好,两三天换一次,也能凑合,但是夏天,入汛后一连数日的阴雨,柏空白天训练巡街,衣服被淋湿,沾上泥点都是难免的,是以每天都得清洗更换,但是阴雨□□服也难以晾干,他有时候就得顶着一身半湿不干的衣服去执勤。
楚逸尘便为他定制了几身衣裳,除了夏天的,他顺道连秋冬的棉衣都一并做了。
楚逸尘想了想,又道:“是凌宏?”
男人不应。
凌宏是赵邺留着跟他通信的暗卫,同时也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凌宏的身手虽比不上柏空,但应付一般的毛贼匪徒却也绰绰有余。
楚逸尘额头滴下一滴冷汗,他已经察觉了不妙,但他并未暴露出自己的紧张,只是状似寻常地招呼对方:“怎么来了也不点灯?”
今日是计划实行的日子,但这个计划除却制定时由他主导,实行并不需要他参与,他只需要等结果,左右闲来无事,便撑着伞过来成衣店取衣裳。
到了店里,让掌柜把做好的衣服拿来后,楚逸尘先挨个展开对着店里的铜镜比了比,这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过长,但是对于柏空高挑的身形应该是刚好的,这么多日的相处,楚逸尘几乎能脑补出柏空穿上这些衣服时英气逼人的模样。
雷声轰隆隆的,炸响在楚逸尘心头,他的心脏都在这一刻停跳了一瞬。
他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往后退,他要逃出屋子,柏空还没回来,他要去
路途中他又经过一家鞋店,想着新衣服有了,自然也得配上几双新鞋,于是又拐进去看起了鞋,一番耽搁,等他真正回到教坊司时,天色已近傍晚。
阴雨天光线本来就阴沉,这个时辰平常还有点光亮,现在视线却也显得昏暗难辨起来。
这黑暗中的身形跟柏空有点像,但楚逸尘不敢确定,他下意识地提起呼吸,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柏空?”
楚逸尘回屋后正想去点灯,却突然注意到,黑暗中似乎有人。
找凌宏。
男人还是不应。
然而,在他尚未逃出屋子时,在阴雨中酝酿了多时的雷霆在此刻悍然劈下,雷光照亮了半片天空,也照亮了昏暗的屋子,楚逸尘借着这一刹那的光亮看清了男人的脸。
人靠衣装,虽说柏空原本长得就很英俊,但搭配上漂亮的衣服想来也是能更上一层楼的,楚逸尘想着想着不自觉露出笑容,他确认好衣服没问题后,便跟掌管结了尾款,将衣服用防水的雨布包好后,撑着伞往回走。
那是一个男人的轮廓,对方坐在桌边,正对着门口,似乎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是伍锋!为什么会是伍锋!他本不该在这里,他应该在城外的山中,此刻他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在短暂的停顿后,楚逸尘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他意识到今日的计划出了意想不到的变故,伍锋还活着,并且找到了这里,那么柏空呢?柏空还好吗?
他无暇去细想,雷光亮起的刹那他看清了伍锋的脸,伍锋必然也看清了他脸上的惊恐,因此楚逸尘不再伪装,他调头就跑,只有跑出去,找到凌宏,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然而他刚刚跑到门口,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掐住脖颈,对方像是提起一只柔弱无力的奶猫那般轻松地提起他,将他狠狠地掼回屋中。
楚逸尘被砸到了桌上,额角磕中桌沿,一丝鲜红的血痕从脸上流下,他却没有心思去擦拭这伤口,因为在他摔到地上时,除了砸到桌沿,他似乎还砸到了另一样东西,像人的肢体,却冰冷且僵硬。
在又一次亮起的雷光中,楚逸尘低下头,正撞上倒在桌边,瞳孔圆睁,已经死去多时的凌宏的尸体。
楚逸尘僵立在原地,窗外明灭的雷光照出他此刻惨白的面孔,没有比旁边的尸体好上多少。
屋内突然响起的脚步声让他从这种僵硬的状态中惊醒,他意识到伍锋正在向他走来,像是受惊的小兽一般,他四肢并用地往后退。
虽然这举动毫无作用,伍锋将门关上了,堵死了他唯一的出路,而且就算他能逃出去也没用,凌宏已经死了,没有人能救他,他此刻无论往哪里退,伍锋想杀他时也只需要多走两步。
但人在极端的恐惧中总会做些无意义的动作,例如方才的僵硬,也例如此刻的退后,对楚逸尘而言,伍锋是他十年不散的噩梦,他亲手设计除掉伍锋的计划,本也有着终结这段噩梦的心思,可如此精心设置的杀局,却还是出了纰漏。
伍锋身上还沾着未干的泥水,像一个雷雨夜刚从墓地中爬出的鬼魂,楚逸尘在这一刻有种自己永远无法战胜对方的绝望感,他不住地发颤,便如十年前一般。
但伍锋此刻似乎并没有杀他的意思,除却将他摔进屋中那一刻的凶暴,伍锋并没有再对他做什么。
他只是踩过凌宏的尸身,站定到楚逸尘面前,以一种新奇且探究地神情打量着楚逸尘的脸孔。
“我真是小看了你。”伍锋心情奇妙,这样一个漂亮,柔弱,本该沦为其他男人玩物的乐伎,竟然是让他们一次次失败的罪魁祸首。
当他知道了内鬼是柏空后,再顺着柏空推想一下幕后之人,很容易就想到了与柏空最亲近的楚逸尘。
他离开莽山后便直奔京城教坊司,到这儿时虽然楚逸尘不在,却让他发现了一个徘徊在楚逸尘房间附近,似乎在等他回来的男人,对方明明是一身普通的下人打扮,细细观察后却能发现对方步伐沉稳有力,是个身手不俗的高手,这印证了他的猜测,若楚逸尘真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乐伎,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伍锋出手擒下凌宏后,本不打算杀他,因为这一系列事情绝对不止是楚逸尘一个人谋划的,单凭他楚望之子的身份,他做不到这些,他一定还有同党。
伍锋想从凌宏口中逼问出有用的情报,然而凌宏受过训练,伍锋试着刑讯了一番便知道从此人嘴里撬不出东西,所以干净利落地灭口,反正总
归还有楚逸尘,这样一个乐伎或许聪明,但他绝对不像经过训练的死侍暗卫那般耐得住酷刑,能严守秘密。
“你是聪明人,告诉我,你的同党是谁?”伍锋笑得和蔼,可这笑容只会让楚逸尘想到吐着蛇信的毒蛇,冰冷且阴毒。
楚逸尘急促地喘熄着,他面色依然如先前一般惊恐,但在意识到伍锋暂时不会杀他的时候,他心下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
伍锋不知道赵邺,所以应该不是他们的人泄密,伍锋找到这里来,十有八九是猜的。他为什么会突然猜到自己?是柏空,柏空暴露了,他顺着柏空找到这里。而最可能暴露柏空的,应当是伍俊,今日的计划出了变故,伍俊没能成功杀死伍锋,反倒被伍锋从他嘴里得到了柏空这个线索,于是顺藤摸瓜地找上来。
楚逸尘瞬息间猜到了今日城外的大致经过,他同时也意识到,他们的计划其实还是成功了一部分的,比如对伍锋的栽赃,否则现在伍锋不会只有一个人来此,而且形貌如此狼狈,还沾着泥水,他一定也被伍胜怀疑了。
伍锋想要从自己嘴里套出情报来洗清身上的嫌疑,在拿到证据前自己都是安全的,所以……楚逸尘正想着对策,突然咽喉一紧,一双鹰爪一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管。
“自找苦吃。”伍锋似在为楚逸尘的不识趣叹息,但他嘴角却又扬着笑,像是猛兽嗜血,是一种刻在天性里的恶毒,他其实很喜欢这种凌虐别人,看着别人在痛苦中战栗的感觉。
硬如铁钳的手一寸寸收紧,窒息的感觉汹涌袭来,楚逸尘很快面色涨红,因为缺氧而大口地吸气,却因为被卡住最致命的喉部而呼吸不能。
楚逸尘眼前阵阵发黑,他清晰地感觉到死亡在一步步逼近,生物本能让他将一切和盘托出,换取活命的机会,理智则告诉他,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说他才真正的有机会活。
因此,他死咬牙关,一直到快要窒息而亡前,他都未吐露出一个字。
在楚逸尘即将丧命前,伍锋突然又松了手,他哼笑一声:“倒是有几分骨气。”
楚逸尘无暇回话,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近乎贪婪地呼吸。
“不过,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办法了吗?”伍锋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喘熄的楚逸尘,笑容恶劣又轻蔑,“你的同党,应该是那个小皇帝吧。”
楚逸尘内心一震,但他又随即反应过来,不对,伍锋是在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