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蓁蓁就像一个热情推销商品的生意人,拉着瑞初继续道:“你若是顾忌后续麻烦事多,那很是不必。左右那些汉人也总说咱们是鞑子,是不通礼法的蛮夷之族。既然他们都这样说了,咱们又何必和他们讲什么礼法?”
“至于京里那些老家伙,顾忌他们更大可不必。”蓁蓁低声嘟囔道:“唐时那些关陇门阀最终是什么下场,他们也可以是什么下场。我思来想去,这主意真不错。”
见她执着于推销,把皇位说得好像卖大白菜似的,瑞初眼中带着无奈,声音清冷,问道:“武周一朝,昙花一现,其后如何?”
蓁蓁愣了一下,很认真地道:“那若一代女主之后,还有二代、三代呢?”
“只要杀不绝这天下的礼法纲常,之后但凡有一代男主,儒教礼法的反扑就会轰轰烈烈地来到。”瑞初垂着眸,面色是一日既往的清冷平静。
眼神也平静,蓁蓁试图从她的眼中看出一丝的恼火不甘,却终究未能做到。
但愈是这样,蓁蓁却愈是兴奋了起来,抓着瑞初的袖子,道:“莫非你早料想过这些、已有法子了?”
“女子书院很好,放心办吧。”瑞初的声音清清泠泠,似是珠落玉盘,又莫名使人联想到山巅千万年不化的冰凉积雪,却又似乎带着轻轻的笑意,蓁蓁深深打量她,望着她眼中的坚定,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无论你要怎么做,我绝不会给你拖后腿的。”蓁蓁声音很轻,却又带着十足的力道。
与他们相反的是容慈、绣莹与恬雅这三位抚蒙公主,她们几个反而是对围场的安全更为关心——毕竟她们的身份就已经让她们与谋害圣驾的嫌疑绝缘。
比起大清的官员们,科尔沁部的王公贝勒们见识过容慈更多的手段,因而对她敬畏交加,但此刻面对帝王之怒与风险困境,他们又下意识选择向容慈求救。
那双眼清澈清冷一如常日,其中没有半分担忧。
等更多只招收女子为工的位置出现在市面上,最底层的百姓家中的女性地位也会逐渐提升。
这位自幼养在太后膝下,在宫内身份也格外尊贵,性子一贯活泼天真,潇洒不羁的五公主露出了鲜见的郑重与坚定,她说:“哪怕世事如刀剑,想到咱们姊妹总是一路同行,我便什么都不怕。”
这对于蓁蓁来说,就是一个可能有些残忍的事实。
圣驾要提前回銮,整个木兰围场重新忙碌起来。这片围场今年注定了不得安宁,上下掌事、驻守兵丁都被惩处,然而这一桩谁都知道不是意外的“意外”的幕后黑手却一直没有找到。
能自己赚钱,腰杆子自然就硬了。
南地礼法之说盛行,但女子地位却还隐隐胜过如今这素有“尊姑奶奶”之俗的满人做主的京师,是为什么?
无非因为江南之地纺织业发展繁盛,女子纺织的收入足够养活自己与儿女,成为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
京城需要这间书院培养出来的,是林下风致、端庄典雅的大家女,而不是满腹诗书经纶的“才女”。
这是由下而上。修建女子书院其实也是由下而上,但书院开局针对的目标就是勋贵官宦家庭之女,为了保证顺利发展,最初的几年决不能落下格调。
也因此,她们的营帐格外热闹。
她打算兴建工厂并非临时起意,这些年陆续往回捡人,她也有不少收获。新改良的纺织机如果运用到纺织布匹上,比之旧式纺车,纺织效率可以大大提高,这就是工厂起步的本钱。
而受朝廷掌控科尔沁部属地的札萨克与大臣们在一开始受到康熙示意,对公主架空蒙古王公势力自然是乐见其成,等他们发现容慈在科尔沁部享誉积威愈深,言令通达、民心之望远超预料时,也为时已晚。
蓁蓁一时茫然,“办书院,就是由下而上吗?”
除此之外,还有在发展平稳之后扩大招生需要考虑的,为家境微寒出的学生提供合适的兼工岗位,甚至助学、奖学金,这对学校的财政也是不小的要求,甚至可能需要书院有自成一套的财政营收体系。
纺织机在后期当然会广泛推广,瑞初没有藏金于怀之死的打算,事实上她最近几年一直在钻研“生产资料公有化”,有时候在乾清宫盯着康熙的龙椅与御笔御印眼珠子发绿,那绿光代表的可不是“觊觎”二字。
这些都是一开始便要考虑周全的问题,同时书院的选址、招工、聘师、对外形象等等问题都需要慎重考虑、周全决定。
纺织毛线、制作毛毡,毛线还可以织衣做帽,从敏若那得到情报,瑞初思考了两日,觉得很有搞头。
蒙古王公们人人自危,生怕自己不知不觉中被人扣了黑锅替人顶了雷。
幸而公主本是大清之公主,纯禧公主似乎也并无揽权专政之心,一心一意匡扶民生,并没有抑制、抢夺各衙门、札萨克在蒙古的权利,对大清所有政策都持全然的支持态度,才让他们稍微松下心。
而这样的起步发展,对后续书院的掌舵人便有更高的要求。一旦后续执掌书院之人思想发生偏移,或者书院落入他人手中,这座书院,反而会成为蓁蓁所厌恶的礼教、世情的帮凶。
“是地位,要由下而上。”瑞初目光定定望着远方,徐徐道:“天下人承认的礼法才是礼法正统,可这份正统,却只掌控在少部分人手中,作为他们为己谋利、控制百姓的工具。与其在内求变,让自己也成为盘中人,不如直接掀了这盘子。什么是礼法?天下人承认的才是礼法。”
蓁蓁便笑了,道:“你知道,我既然做下决定了,日后无论面对何等艰险,都不会后悔的。我心昭昭,如日如月,刀山火海,亦不足惧。”
这也是敏若的原话,瑞初觉得甚是有理,所以又盯上了蒙古的羊毛。
也因她并不执着于权利,容慈在各衙门中也声誉颇好,又因她能够威慑各旗王公贝勒、与豁达通透全力支持大清统治的态度,各衙门逐渐接受了纯禧公主参摄科尔沁部政事,纯禧公主府则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科尔沁部的“特别衙门”。
小便是坊,瑞初属意的大规模织造场地,便从敏若这捞了个“厂”字。
言及此处,关于礼法的话题戛然而止,瑞初看着蓁蓁眉心微蹙,转回最初的话题:“我准备兴建织造工厂,南地能出好丝绸,北地也能纺出好毛线、好布匹。”
瑞初自然想到了容慈。
织造工厂只招女子为工,有了经济实力,只要不是太逆来顺受的懦弱性子,在家中的腰板就会逐渐直起来。
其中尤其以容慈为甚,她在科尔沁部经营已久,积威颇深、地位不凡,如今科尔沁部左右翼六旗,上至兵政祭祀,下至牛羊牲畜,大小事务皆在她掌控之中,那些原本在科尔沁部经营已久的王爷贝勒们,反而在民心所向之下逐渐被容慈架空。
经过数年磨合,纯禧公主府与设科尔沁属地各衙门和平共处,公主在科尔沁部六旗积威愈深,更多时候反而成了督统衙门的外援。
蓁蓁听出她的意思,又看向她的眼睛。
瑞初琢磨着,工厂二字说来倒也甚有意思,细思也有一番道理,便认下了这个称呼。
瑞初握紧了她的手,二人坐在毡垫上,静看天边落日,与那一片火烧似的云霞。
女子书院要真正建立起来,会有许许多多的麻烦。瑞初略提了两件,既是给蓁蓁的意见,也是希望蓁蓁先认识到了麻烦,会在思考后再下定决心,而不是在做起来之后面临困难犹豫痛苦。
在最初的几年,它的受众范围只能是勋贵宗亲、官宦人家的女子,对外也决不能宣扬教授四书五经子史书籍,琴棋书画、规矩礼仪……这些她们在敏若那学来的调剂,必须要成为书院中至少对外宣称的主流内容。
而若是要兴建大场,敏若原本每年从草原收购的羊毛数目便是远远不够的。
瑞初想了想,解释道:“纵是武周一朝,也无女子正身入书院读书,堂堂正正科举入朝,武周亡后,上官婉儿负骂名而去,权倾一时的太平公主也敌不过皇权正统。要谋一时容易,谋‘永远’则难。与其由上而下地施恩,不如由下而上地推进。”
瑞初与敏若讨论了兴建工厂之事,原本敏若的庄子后身也有一个小型的纺织工坊,这些年一直由迎冬打理,只招收附近女子为工,瑞初的想法最初的灵感也正来源于那间规模不大的小工坊。
她心中的规划目标极大,仅仅是纺织布匹并不足够达成她的目标。“发展多元化项目,才能提供更多的招工岗位”。
她来到容慈营帐时,帐中正有两位蒙古服饰的熟悉面孔坐在容慈下手,面带急色地说话,瑞初辨认了一下,认出了他们正是出自科尔沁部两大王府,都是嫡支子弟,辈分不低,身上都有爵位,她在康熙跟前见过。
容慈神情淡淡,端坐在上,面无怒容却自有一番威严,那二人神色焦急,却压抑语音声调,明显不敢在容慈帐中放肆。
大额驸般迪提壶为众人添茶,对两个爵位远高过他的叔叔兄长也并无惧让之意,客客气气,那二人反而不敢怠慢。
见到瑞初进来,容慈脸上才透出几分笑意来,眼中也满满是笑,起身迎接她,道:“怎么这会子来了?是娘娘寻我有事?”
“是我找姐姐有事。”瑞初轻声道,一面微微颔首,示意起身向她行礼的两个蒙古袍服男子平身后,又对微微躬身行礼的般迪道:“大姐夫不必多礼。”
容慈笑着拉她坐下,看了眼另外二人,那二人知道今日是说不出个结果来了,失望却又不敢强留,垂首向容慈行了一礼后,灰溜溜地去了。
容慈笑道:“你早来一会好了,我正不耐烦与他们说话呢。”
“我去瞧瞧孩子们。”容慈与瑞初用汉话交流,般迪便也用汉话说了一句,容慈笑着道:“也好,我们姊妹说说话。泰安这几日有些咳嗽,看着她,让她别与弟弟们疯闹。天儿凉,加件斗篷吧。”
般迪点点头,客气地对瑞初又施一礼,瑞初亦客气地回礼。
待他去了,瑞初才与容慈说起准备建工厂,要收购羊毛之事,并请教容慈除了羊毛之外,科尔沁部还有何可以做一番文章的特产,如果要建南北行走的商队,又有何需要注意之处。
容慈对她自然知无不言,并表示如果瑞初需要大量收购羊毛,她定会全力支持,也算互惠互利。
待说完了这件事,她又对瑞初道:“前天蓁蓁来见我,我看她似乎有些心事。”
瑞初道:“我已与她说完了。”
“那就好。”容慈没问结果,而是拍了拍瑞初的手,“往后可能就是你们两个留在京中了,你们要相互扶持照顾。蓁蓁那性子,虽是姐姐,可能还是你看顾她的多些。不过她疼你的心是真的,你偶尔也试着依赖她一些,你若总把她当妹妹看,久而久之便是你一直操心了。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相互照顾,姊妹之间有来有往才好。”
瑞初点点头,眼中露出一点笑意,“大姐关心我,我知道。”
容慈望着她,轻轻一笑,又拍了拍她的肩,“照顾好娘娘。”
瑞初郑重点头。
孩子的事情,他们若是主动提起,敏若便跟着商量探讨,凭借自己的人生经验给孩子们提一点意见,他们不说,敏若便也不问。
在知道一切的情况下,孩子要创业,敏若能帮到的地方当然会帮。
譬如瑞初打算建工厂,敏若盘算了一下自己名下的田产土地,将一个附带三四顷土地的小庄子翻了出来,打算转给瑞初。
那个庄子本身占地不大,在城郊的城郊,后来敏若钱多烧得慌,便又拿下了附近的三四顷荒地。
原本打算做个跑马场给安儿做开府礼物,后来因为安儿需要也折了别的东西,如今既然瑞初需要,给瑞初正好。
庄子上还能安置些人,也省得瑞初一拣了人就往她那里塞。
地契在京里,一时半刻翻找不来,但地形图敏若凭记忆还是能画出来的。
乍一看到那张图纸,瑞初愣了一下,听敏若说让她拿去办厂,忙道:“一个纺织厂用不到这么大的地方,女儿手里还有些银钱,在郊外买些房屋便足够使用了。”
“叫你拿就拿着吧,放在额娘手里也没用。你若准备办个大些的厂子,那单买些房屋便不够用,何况还要安置人手,这庄子正好合你使。”敏若塞给瑞初,“你若不要,额娘就不高兴了。你办厂子不用额娘的银钱可以,地得拿着,不然额娘什么都没帮上你,心里可不好受。”
听她如此说,瑞初只得无奈收下,并道:“厂子还没建起来,额娘您先占了大股了。”
敏若笑眯眯地道:“那额娘就指着你这厂子给额娘养老了!”
瑞初也轻轻一笑,将图纸收好,伏在敏若膝上,任敏若轻轻抚她的背,半晌轻声道:“我会将一切都做好的,不会让您失望,不会让姐姐们失望,”也不会让我自己失望。
敏若抚摸着她的鬓发,道:“额娘希望你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与目标而努力前进。”
瑞初轻轻点了点头,娘俩都没再说话,享受着这安静亲密的时刻。
法喀的伤势难愈,一时半刻不能见好,回程的路上可谓是小心再小心,康熙拨了三个太医出去,随时照看法喀的身体伤势,又从御前拨了宫人去服侍照顾。
敏若本打算叫冬葵过去照看,结果却慢了康熙一步。
她为此去向康熙谢恩时,康熙正批阅着奏章。
他在木兰围场刚遭遇了一回袭击,仅修整半日便又投入数不清的政务当中,哪怕是回程的路上,康熙手边也没少了折子。
御驾驻跸当地,宫人先安置好桌案供康熙使用。
迟迟查不出野狼袭击案的幕后之人,康熙最近的心情不大好,又有被人暗中窥视算计所带来危机感。
他心中怀疑其中有蒙古的手脚,又或许朝中也有他怀疑的人,因而才愈发躁郁难安。
走前他召见许多蒙古王公,在诸事没有结果之前,不能一味的震慑敲打,适当的安抚更利于他收拢人心。
皇帝这职业,做上了就没有放假这一说法。若一心奔着江山稳固去,那更不能有一刻的懈怠。
他看起来镇定威严深不可测一如从前,但大家也都清楚,遇袭之事一日没有结果,他心里就不可能完全安稳。
康熙处理要紧政务时面上总是不悲不喜,哪怕是离他最近、最熟知他性情的宫人也不能从中窥探出什么,这是他自幼养成的习惯。
他所表现出的喜怒,要么是他不在意的、觉得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的,要么就是他想让你看到的。
见敏若来了,康熙道:“倒是稀奇。起来吧,有事?”
“为法喀之事来,您派遣御前宫人去照顾法喀,实在是费心了。他如今躺在榻上起不来,便央妾来替他谢恩,表达他那‘一片真挚感激与自觉无福享受的惶恐不安’。”这话敏若是带笑说的,康熙撂下折子轻哼了一声,眼里也有笑意。
“叫他好生养伤便是了,别每日琢磨这些废话。”康熙道:“马上回到京师,朕还怕他媳妇来哭呢!”
这话里透着亲近的意思,但虽然海藿娜原是宗女出身,她阿玛阿颜图与康熙却已不算近支亲,也并无甚爵位,这一点从海藿娜并无格格等级封号便可看出。
这份亲近,自然是从法喀那来的。
敏若听了,却郑重道:“为您护驾尽忠,是法喀为臣子应做的,不然也枉您这些年对他的偏爱恩眷,也枉他做了这些年的领侍卫内大臣了。海藿娜深明大义,心性通达,又怎会不明白这一点?若她因为法喀护驾受了些伤就要来闹,那妾才真是要对她失望了。”
康熙无奈道:“朕不过玩笑打趣一句罢了。……听瑞初说她打算做什么纺织工厂?”
敏若点点头,“可不是,她难得有件想做的事,又不是什么大事,妾便没拦,您觉着这事不妥吗?”
康熙道:“倒没什么不妥的,只是你也太娇惯孩子了,瑞初要办纺织院,你就又给庄子又给地的,人手也随她调用,她要上天摘星星,你还能给她搭个天梯不成?”
害得他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敏若笑吟吟道:“也不是什么好地点的庄子、肥沃的好地。几顷荒地罢了,随瑞初拿着玩去吧。办个纺织厂妾这做额娘的还能帮一帮,她要上天摘星星,妾才真是无能为力。
妾正要与您说这事呢,这做生意里头的水深,咱们瑞初一时兴起一头扎了进去,妾只怕她再吃什么亏,也怕她受了哪家权贵的欺负,再让她给个敲门庇护钱什么的,您知道瑞初的性子,那怕是得给她气得拿鞭子上门抽人了。
这事上,妾也实在是无能为力,还是得请您这个做阿玛的照拂照拂咱们闺女,好歹孩子头回想要做什么事,也不能叫她稀里糊涂的赔得太惨,又吃一肚子委屈气啊。”
康熙听她如此说,眉目稍缓,轻哼一声,道:“堂堂京师,天子脚下,还能叫瑞初在这受了委屈?那京兆尹府的人也真是无能了!”
敏若抿唇轻笑,知道这件事是稳了,日后康熙也不会再阻拦。
本朝当然没有公主做生意的先例,但一来瑞初要做的纺织厂更像是惠民济民,后续经营方向控制好了便不算与民争利,传出去朝臣们也无话可说,二来这些年间瑞初开的先例多了,也不差这一条。
只是……敏若看了康熙一眼。
瑞初这仗着皇帝老爹的势建厂子,算不算是挖封建主义墙角,偷敌人的粮草养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