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应婉笑着道:“毓娘娘您就放心吧,这段日子,这些话洁芳只怕听得耳朵都要出茧子了,肯定是疏漏不了的。何况还有赵嬷嬷在她府上呢,我几次去,都见处处妥帖备至的,我想帮点忙,竟什么都用不上我!”
小傻崽啊,我那是跟洁芳说的吗?我是在点你啊!
敏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略觉无力,蓁蓁在一旁道:“其实洁芳这胎怀得是顶轻松的了,我怀知春的时候虽说没有头晕目眩,闹得不大厉害,可也害了两个月喜,她胃口倒是一直都不错,书院里有几个会医术的老师,也都说洁芳这身子一瞧就好!自然,还多亏我们十弟照顾得尽心啊——”
她笑吟吟看向洁芳,促狭地对洁芳眨眨眼,洁芳淡定道:“听五姐这样说,莫不是觉着五姐夫照顾得不够尽心?来吧,今儿个姑婆婆就在这,五姐你快把状告出来,你姑婆婆立刻就能为你报仇,是不是,额娘?”
她转头看向敏若,敏若抱着看热闹的心笑吟吟地点点头,蓁蓁躁红了脸,气鼓鼓道:“洁芳你也学坏了!娘娘您也是!”
敏若笑着搂住洁芳,“你先来打趣人的,说不过输了可不能抵赖。瞧,这丫头脸都红了,可见是认输了,咱们得罚她个什么呢?”
蓁蓁急忙道:“娘娘您可不能欺负我!”
应婉在旁笑呵呵道:“我觉着也得罚个有趣的,不然这丫头总是打趣这个、揶揄那个的,就是得叫她吃个亏才记得痛!——山上现在可有菊花开?不如叫这丫头去山上采些花回来添些野趣吧,院里的花一看就是好品种,长得那样有精神,定就是娘娘的爱物,就不给这丫头糟蹋了。”
敏若似乎陷入了沉思,蓁蓁急得要□□,拉着应婉的手道:“你可是我嫂子,亲嫂子!”
“这时节,山上也没什么好看的花了。”瑞初言罢,转身取来一个干果攒盒放到蓁蓁怀里,指了指里头的瓜子,用行动说明问题。
本来听了她的话如得救星的蓁蓁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随即转为怨念,她幽怨地看着或多或少带着笑的四人,捂着心口做要向后倒的样子,“转眼之间,我竟成了孤家寡人,这人间,我不留也罢——”
瑞初表情十分复杂地盯着她搭在自己衣服上的手,应婉不禁笑起来,忙叫蓁蓁,“快松手吧你!”
敏若慢条斯理地分给洁芳、瑞初、应婉一人一份,笑眯眯道:“这可是你自愿给我们做贡献的,快些剥吧,你一个人可供不上我们四个人吃——哦,应婉帮你,那也供不上,麻利地干活吧!”等四阿哥、安儿和霍腾在外头被京师九月末呼啸的冷风吹得头脑分外清醒回到这边屋里时,便见蓁蓁闷头在那剥葵花籽,另外几人带笑看着,应婉一旁慢腾腾地剥着,不忘笑着打趣蓁蓁。
蓁蓁瞪他一眼,敏若睨他道:“别在这煽风点火的。你也别委屈了,你自己不也吃了吗,还是瑞初喂你的,等闲人哪有这待遇?”
“停,打住,快别念经了!”正经人忽然开一回玩笑其实怪令人震惊稀奇的,敏若也是这会才反应过来,霍腾和蓁蓁,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周岁才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敏若道:“你要倒倒是没什么,但别把我的干果弄撒了。那里头的葵花籽和松子都是乌希哈一早支起大锅新炒的,香脆着呢。”
说话慢慢的,带着无奈和放纵,蓁蓁闹,他也不恼,便在一旁配合着蓁蓁。
“天地良心,从小到大,宫里人都知道我最是温和善良、文静乖巧了——嫂子是不是?那知春若是淘气,保准不是从我这遗传来的。”蓁蓁挺直腰背故作正经地道。
其实没比蓁蓁大两岁、嫁进来之后正赶上蓁蓁在宫里做混世魔王阶段的应婉意味深长地扬眉一笑,霍腾面露无奈,“是是是,都是臣的缘故。”
这一次她就好像被资本家pua入味了的小毛驴,剥起葵花籽都没有怨念了,浑身上下都透着积极主动四个大字。
蓁蓁一时欲哭无泪,应婉忍不住朗笑出声,抬起一指戳戳她的额头,“叫你再作怪!”
蓁蓁委屈巴巴地坐下了,还不忘拿那幽幽怨怨的小眼神看敏若、洁芳和瑞初,敏若扬扬眉,在她剥出一小堆葵花籽后慢吞吞起身走过去,在蓁蓁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抓走了那把葵花籽,然后坐回炕上慢慢吃。
“也是——”这样一想,蓁蓁又莫名欢快了起来,记吃不记打地搂住瑞初的肩膀道:“咱们姊妹俩最好了!”
蓁蓁也注意到自己手尖发黑,收回手臂讪笑两声,闷头又去剥葵花籽。
“把知春他们抱回来吧。”敏若侧头吩咐兰芳,然后对霍腾道:“弘晖和知春在那边暖阁里玩呢,就回来,你媳妇也好端端的,不必担心啦!”
她语气轻快,霍腾知道她没恼,便低头道:“侄儿进来原应先问姑爸爸安,不想姑爸爸竟未意会,想是侄儿从前孝敬关心的不够之故,侄儿回去定深刻检讨自己——”
到底是起身取了个碟子来,陪她一起剥。
敏若看了两眼,心道这侄子确实长得还行,口中笑吟吟道:“你与蓁蓁真是一对促狭鬼凑在一起了,等知春长大了,不知得有多淘气!”
“怎么了这是?”安儿大步走进来,冲敏若施了一礼,然后笑嘻嘻问蓁蓁:“你怎么得罪她们几个了?我都不敢得罪她们!”
从前每回见霍腾他都是绷着个脸沉默严肃的模样,瞧着平白老了十岁。
盯着空荡荡的碟子,蓁蓁目光呆滞了一会,然后猛地用手捂住胸口,“坏人,坏人,都是坏人!”
霍腾看出是玩笑,才松了口气,冲敏若施了一礼,道:“姑爸爸。”
四阿哥看不下去了,皱眉叫蓁蓁:“你休要总是欺负霍腾。”
应婉笑着按着他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坐了,转身端茶给他,一面笑道:“人家小两口好着呢,爷您就别操心了,喝茶!”
四阿哥感觉自己好像被堵上了嘴,但看看笑得分外温婉贤良的福晋,又觉得不至于……才怪。
他低声道:“你莫要总是轻纵她,从前有你,如今还有霍腾,也不知她会被纵成什么样子!为人母者当以身垂范,她若不品行端正得体,那知春日后可怎么办?”
应婉没想到他都想到人家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去了,一时惊讶又无奈,蓁蓁听了两耳朵,哼哼道:“我觉着我这样就挺好的,娘娘,您说我这样好不好?娘娘最喜欢我活泼又聪明了!”
她说着,蹭到敏若身边去撒娇找靠山,四阿哥眉心紧皱,见敏若竟然还笑眯眯搂着她点头,不禁长叹一声,“娘娘啊——”
“好了,你妹妹这样不也挺好的?这十里八村的谁不说我们温宪公主是个好人?”敏若拍拍蓁蓁示意蓁蓁快起来别压着她,暖阁里地方本来就小,又只留了一小条透炭烟的小缝,这会蓁蓁往她身上一压,她只觉如泰山压顶一般,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她两根指尖贴在蓁蓁脆弱的后脖颈上,面带端庄微笑,出口的话却格外无情,“你再压着我,我便再也不为你求情了。”
蓁蓁忙一个打挺坐直了身子,敏若方对听了一个“十里八村”欲言又止的四阿哥道:“蓁蓁的性子好,虽然行为跳脱了些,但又不是错处。知春若是能长成如她额娘一般活泼明媚的小姑娘,那才是福气呢!”
蓁蓁转头看向霍腾,霍腾连忙附和此论点,四阿哥无奈,只得在知春的教育问题上偃旗息鼓。
他们没在敏若的庄子上多留,上午来的,留了顿晚膳,黄昏前便走了。
临走前敏若摸摸小弘晖的头,这孩子玩了一天,累得脸蛋通红,精神倒是还好,眼睛亮亮的,跟在瑞初身边依依不舍——他莫名地亲近瑞初这个从四阿哥那里算其实比较疏远的姑姑,甚至比喜欢从小到大陪他玩最多的十叔都喜欢。
安儿为此很是酸了一把,只能承认这世上真有“眼缘”这东西。
这会要走,弘晖也最舍不得瑞初,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边,敏若走过去摸了把娃,似是随口一提地对应婉和蓁蓁道:“天儿凉了,多留心些孩子,早晚添衣,莫受了风寒。养孩子最怕来个‘意外’,早晚日日都得守住了,别一个不及时就受了风。这个时节得风寒,甭管大的小的都难受。”
二人连忙答应着,敏若是干脆没往叮嘱四阿哥上面想。
第一是关系没到那份上;第二是叮嘱了也未必靠谱。
她总不能明着对四阿哥和应婉说你们儿子这两年可能会遇到些危险……一般在这宫斗剧本里,主动举证的人最容易是幕后黑手。
她当然不是,但敏若也不会主动给自己招揽麻烦,何况弘晖究竟会不会遇到危险这件事如今还是个不确定因素。
没准这孩子历史上就是身体不好才夭折的呢?按照应婉和四阿哥彼时的年龄看,这孩子身体不好的可能性很大——或者说这年头孩子的高夭折率除了医疗条件不好的原因,还有一大半就是因为父母年龄问题。
不明着说,这样的叮嘱就得说给日常最关心孩子的人,最关心弘晖日常起居的人是谁?显然是应婉了。
应婉近年来虽然忙于书院事务,但对弘晖身边的事却从来没有松懈过,日常关心无微不至,对他身边的人也把控严格——她入宫之后毕竟黏在敏若身边混了几年,虽然明面上学到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但若有心,能学到的东西多的是,并不只拘泥于“风雅”二字。
应婉便算得上是一个有心人了。
所以在她任职微光书院期间,在府内大搞平衡之道,从掌事嬷嬷们之间的小平衡、后院各房中的小平衡到整座府邸的大平衡,保证她在前线冲杀时后方安稳平静不会生出波澜斗争。
同时又偶尔搞一搞合纵连横之道,不让平衡之中有势力联盟打破平衡,以免她在冲杀时背后被人偷了家。
总的来说,敏若的十分套路,她至少学去了五六分,并且在府内完美地运用了起来。
这几年她大部分心神都扑在书院上,府内还能安稳平静,全靠这一手制衡之术。
治理一府都能做到如此地步,应婉又怎会疏于对弘晖身边人的掌控?
所以这些关于在日常中小心照顾弘晖的嘱咐,还是和应婉说比较有用。
四阿哥……他对弘晖这个嫡长子当然关注,但也更多体现在弘晖的课业、骑射上,且他并不是只有弘晖这一个孩子,关注也会变成数份散出去。
这种事情敏若见得多了,如今见了心如止水,一点唏嘘都没有,也懒得关注了,只在海藿娜有身孕后拧着法喀的耳朵耳提面命让他多关心媳妇和闺女,法喀这点做得很好,后来也无需她再多叮嘱。
如今瞧安儿的模样,这一项上应该也能做得不错。
毕竟他现在就恨不得做他媳妇身边的小宫女,无论洁芳走到哪都殷勤地跟在一旁搀扶了。
送走两家人,转过身往回走,见安儿亦步亦趋地跟在洁芳身边搀扶,时刻小心翼翼的模样,敏若不禁一笑。
次日兰英果然早早来了。
敏若初见她时她便已为人妇,抱着不大的孩子被夫家赶出来,落魄地寻求生计。
敏若这些年帮助了许多有相似境遇的人,但能抓住这棵稻草彻底站起来的人并不多,辛盼和张兰英是其中的佼佼者。
二十几载光阴一晃即过,既然是管胭脂水粉铺子、做的都是女人的生意,在保养自己上面自然要下大本钱,兰英年岁比敏若这世还长不少,但皮肤白皙、面色红润、声音轻快洪亮,瞧着只如三十多一般。
一看就还能再干二十年!
比起辛盼,兰英见到敏若的次数要少一些,但那份亲近殷切似乎是挡不住的,在外雷厉风行独当一面的留玉龄掌柜,到敏若面前却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好一会才道:“东家安好。”
她曾随着迎冬叫敏若主子,后来敏若明示她不喜欢这个称呼,兰英和辛盼才纷纷改口叫东家。
敏若身边的人是没得改了,她们两个的称呼相对还是自由一点。
敏若笑吟吟地问候她,又与她说了书院学生安排零工和岗位以及要将生意交给瑞初之事,兰英听了前者应得十分干脆,听到后面,面上才露出几分惶恐来,看着敏若道:“东家您是……”
从古到今,会主动将产业给家中小辈的,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人要死了,一种是嫌操心太多,打算养颐天年不问俗务。
敏若这些年对铺子的生意就没操过多少心,顶多弄些新鲜花样的方子、出点主意,主要运营都是兰英忙着,所以她哪怕养老也不耽误名下挂着铺子。
何况又是如今这样毫无预兆地突然要将铺子交给晚辈,兰英心中煞是不安。
敏若知道自己再不出言解释,恐怕就要在兰英心里重病不治一回了,摇摇头,无奈道:“我的身子还好,诸事也都好,将生意交给两个孩子是早就有打算的,之所以这样突然,是为了书院中事。
安排零工兼职的法子能够解决微光书院家境贫寒的学生无力生活读书的困境,毕业后择优录取更能为她们多辟一条生路,但我毕竟身在宫中,参涉这些事太多不好,便想着先将留玉龄给了瑞初,行事也便宜。”
兰英听了,松一口气,连忙点头道:“这确实是大好的事,您放心,我回去便开始筹办。”
留玉龄里的人多是干了几十年的,先皇后留下的人这些年陆续都养老去了,先后去后,康熙对这边也逐渐撒手,经过一轮轮换代,如今留玉龄中这一批都算是敏若的人,但敏若常年不理事,揣的心思多的自然也有。
她只要确定兰英没有二心,留玉龄就不会乱,但瑞初和她不一样。
敏若交代瑞初和兰英多聊聊,又半开玩笑地对兰英道:“往后你们不用犯愁我这个甩手掌柜了,这丫头比我松散自在多了。”
兰英便笑,瑞初建慈幼堂时,不只在康熙的配合下薅了京中各勋贵旧门的羊毛,敏若也从留玉龄和仙客来各捐出一部分,捐出去的是她当年红利中的一部分,却是以两个铺子的名义捐的。
康熙戏称她是怕被他比下去连忙抢风头,但瑞初和兰英也算是打过一点交道。
瑞初要接管留玉龄,哪怕也是跟敏若似的做个万事不管的佛爷,也多少要花费些心力,好在她身边如今人才成群,倒是不愁事情没人办。
没多久蓁蓁和应婉也来了,她们心里都记挂着这件事,在京中哪还待得住,不过想想上午敏若她们一定有事说,便强按捺住,用过膳又磨蹭一会,才聚齐乘上马车往庄子这边来。
敏若对兰英表明了态度,事情甩手一交,后面头疼多少都是瑞初的事了。
敏若很没有母女亲情地并没打算帮忙——在兰英这个大盘稳固的基础上,如果瑞初还不能把留玉龄盘顺手了,那这些年真是白混了。
亲母女明算账,敏若在留玉龄的占股很快过到瑞初的名下,但瑞初表示铺子给了她已足够她做许多事了,每年的红利还是交给敏若。
敏若:“你对你额娘手里多少银子可真是半点数都没有……我手里又不缺那点,反而是你,这几年纺织厂忙着发展扩建、慈幼院又是烧钱的地方,你手里留下钱了吗?”
瑞初略显惭愧,试图解释:“倒是也有两桩能挣钱的生意。”
“你就说,现在你的公主府若是塌了,你自己修缮得起吗?”敏若问道。
瑞初可疑地沉默了一会,敏若轻哼一声,道:“你就收着吧,大不了今年的利咱们俩对半分,等你成了婚,正式出宫住,要做的事情更多,需费的银钱也多了,红利便全由你拿着吧——我手里还有仙客来和海运,留玉龄的红利不占大头。”
其实比起只在京中经营的仙客来,生意遍地开花的留玉龄每年的收入自然更为可观,但敏若手中还有海运的生意,这些年背靠康熙做得顺风顺水,虽然占的红利没有留玉龄的比例多,收入却不比留玉龄上少。
不过海运的生意她不打算给安儿,剩下的仙客来自然逊色,如今为了书院之事忽然将留玉龄给了瑞初,敏若便又盘算起手中的园地。
她原本计划留玉龄给安儿和洁芳,海运给瑞初——方便瑞初行事,仙客来大不了给孙辈,安儿和瑞初也不会争这个,比起海运,安儿和洁芳吃了亏,她便在庄田上多弥补些。
孩子们虽不会争,但她做长辈的更要一碗水端平。
如今事出意外,留玉龄到了瑞初手里,海运又本就是要留给瑞初的,她就要盘算盘算怎么才能不让安儿和洁芳吃亏了。
若她没记错的话,她好像还有个占地颇广温泉庄子,其余庄园田地更不必说,这些庄园田地合算起来自然价值不菲,但她算来算去,还是觉得安儿吃了亏。
给两个孩子端水真难。
她也算是体会了一把有钱的烦恼。
上一辈子混得多惨自不必说了,第一世她家中倒是小有家资,但她是领零花钱的那个,分配家产这些操心事和她实在没有关系,她也是头次做这种事情,只能在其中尽力保证公平。
算来算去,敏若捂着头发叹了口气,不过再想想,分家产少说也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如今头疼有什么用?
没准她死前日月都换新篇了,届时无论仙客来、留玉龄还是海运,为了支持发展肯定都是先归国有的那一部分。
倒是无需她再头疼了。
敏若真挚希望,她梦想中的那一天能在她闭眼前到来,不然给孩子分家产这个难事岂不是到她死前还要让她头疼?
真是个噩梦。
敏若由衷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