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芷萱把镯子拿了出来,像一汪碧水搓成了条,拘在掌心,凉沁沁,润盈盈的,打眼一看便知道是经了年的好东西。
王氏见大侄女许了这样一位贵婿,就连节礼都是如此大手笔,心里颇有些酸溜溜的,又当着人不好上脸,只道:“到底是天家,送份节礼都这么大阵仗,萱姐儿嫁过去可是掉在蜜罐里了。”
这话不好接,又不能不接,王氏还是长辈,拿话怼她也不合适,陆芷萱只当没听懂王氏话里的酸意,笑着说:“我只盼着像三婶婶一样,有祖母这样好的婆母,日子和睦顺心,才是掉在了蜜罐里呢。”
一句话,又捧了王氏,又捧了老夫人。
王氏连连拍手:“哎呦呦,瞧瞧这张小嘴儿!怕不是抹了蜜了!”
老夫人也笑,不痛不痒地点一句:“胡闹!殿下可是随你编排的?”
陆芷萱回:“是,孙女知错了。”
老夫人又招手让孙女把镯子拿过来给她看,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料子难得也就罢了,可巧是能凑成一对儿,真是少见的好东西,怕不是前朝御用的物件?”
大晟建朝不过十余年,前朝却绵延了六百余年。
大晟的家底与前朝不可同日而语,现在皇室手中的好东西,十有八九都是前朝的遗物。
老夫人把镯子交还孙女,陆芷萱把东西收进了盒子,随口说道:“祖母说是前朝的遗物,我就不敢戴出来了,若是平日里磕碰了……”
本来这句话没有什么,老夫人却沉下了脸色:“小爵爷送来,你便戴着。能进了公主府的东西,必是过了明路的。镯子虽好,不过是件死物罢了,我陆府的嫡长女、未来的侯夫人,难道还配不上一对儿镯子么?”
陆芷萱不知道祖母的怒火从何而来,下意识地起身,整肃了脸色,行礼:“祖母的教诲,孙女儿记住了。”
唬得王氏也跟着站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婆母——她嫁到陆家这么些年,还没见婆母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这是怎么了?
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激了,她也知道陆芷萱无辜,孩子年纪还小,又知道些什么?不免觉得愧疚,便起了补偿的心思:“小爵爷知礼,咱们家也不能失了礼数。回礼便从我的私库中挑吧。”
老夫人的私库放的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庐阳刘氏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大族,累世的簪缨之家,姑娘们出嫁时都会陪衬几件压箱底的宝贝。
听老夫人的口气,竟是要动用私库中的宝物了。
陆芷萱越发摸不着头脑,不过是一次节礼,就算贵重了些,又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但她觑着祖母的脸色,疑问终究没有说出口,只说:“让祖母破费了。”
老夫人倒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东西放久了,都蒙了尘,没得糟蹋了好东西,趁这个机会淘腾淘腾也好。我一个老婆子,未出嫁时的旧物件带着也不合适了,回头让人送出去炸一炸,打几样时兴的首饰,正适合你们年轻人。好不容易开一次私库,大家都有份。”
众人自道谢不提。
于是这天稍晚的时候,各房都收到了来自老夫人私库的好东西,当然也包括大房。
宋氏是大爷自己挑的媳妇,老夫人虽不待见他们夫妻二人,面子上的功夫却一向做的到位,让别人挑不出理来,这次当然也派人送了东西给宋氏。
是一颗红宝,晶莹剔透,足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个儿。
宋氏出身市井,拿着好东西也认不出,只当是一般的琉璃珠子,不稀罕,随手就丢在一旁。
她身边的嬷嬷是个识货的人,忙惊呼:“奶奶!这可扔不得!这是好东西,这大小,这品相,单一颗,就可传家呢!”
这位嬷嬷不是陆家的奴仆,是陆仲知道媳妇上不得台面,专门求了宫里,赐下来一位见多识广的嬷嬷,来帮衬宋氏的。
宋氏闻言吓了一跳,忙又把东西捡回来,对着灯烛,捧在手心细瞅,疑惑道:“我听说红宝里面多有棉絮,这个透亮成这样,还能是真货?”
嬷嬷哭笑不得:“我的奶奶,就是因为没有棉絮,才值得上价钱啊。”
宋氏笑了,翻来覆去地看,心里喜欢的不得了,嘴上却不饶人:“那边会有这么好心,送这么贵重的东西过来?可别是有什么企图吧?是大爷又打了胜仗了?要升官了?又用得着我们大房了?”
嬷嬷道:“老奴听说,是公主府那边给大姑娘送了节礼,过于贵重了,老夫人怕咱们家被压了一头,这才开了私库,挑选回礼,又因为当时各个房头都在,就一并挑了些东西赐下来。”
各个房头都在,就单没有大房是吧?
不待见人也不是这么个不待见法的。
宋氏的脸色便落了下来,一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不吐不快:“也是,人家是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只有我们大爷孤苦伶仃,爹不疼娘不爱,没事,没人疼大爷,我来疼大爷,大爷自己有本事,只要熬死了那老虔婆……”
老嬷嬷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捂住了宋氏的嘴,压低了声音:“我的奶奶!这话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可不能说出来啊!”
宋氏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这话要是被旁人听到,不仅自己没有好果子吃,还可能会连累到大爷。
她也有点后怕,忙起身打开门,看看有没有人在外面,见门外空无一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身把那颗红宝掖在了怀里,想着等大爷回来,给大爷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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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氏自己不想生事,事却主动找上了门来。
隔日宋氏正好好地在屋里待着,就听丫鬟来报:“外面有一个婆子,指名说要见奶奶。奶奶矜贵,岂是人人都能见的?故奴婢就给回绝了,结果那婆子竟拿出了个银簪子,求着要见奶奶一面。”
丫鬟说完就把那银簪子掏了出来,递给了宋氏——宋氏御下一向严苛,丫鬟是断断不敢自己密下东西的。
宋氏一掂,就知道是真货,顺手就揣到了袖里,道:“既是诚心想见我,就从小门把人带进来吧,对外只说是看针线的婆子。”
那婆子被引进来之后,也不跪,只大剌剌地说:“大妞,你还认得我不?”竟是一口叫出了宋氏的闺名。
谁啊?
宋氏拿眼一瞅,觉得这婆子有些面善,再细细一看,才认出了人,原来是她当年住在里巷时的邻居。
宋氏心里咯噔一下,起身到一半又坐了回去,应那婆子:“赵大姨?您老怎么来了?咱们可有日子没见过了。”
被宋氏称为“赵大姨”的婆子对着宋氏的屋子咋舌,半晌才道:“大奶奶飞上了金窝,做了富贵人儿,就忘了咱们这些老街坊了。”
婆子还当宋氏是当年住在里巷的那个宋大妞,但是宋氏做陆府大奶奶这么多年,儿子都生了三个,早就不是当年的宋氏了。
婆子的话不中听,宋氏便也没给她脸:“大姨今儿来,便是说这些酸话的?您也见了,我这儿事忙,就不留您老了。”
赵婆子脸上的笑一顿,这才反应过来宋氏今非昔比,已经不是那个面黄肌瘦、人穷志短的丫头了。
她也是活了这么多年的人精,能屈能伸,宋氏硬,她就软,轻拍着自己的脸:“瞧我这张嘴哟!惹奶奶不高兴了,该打!该打!奶奶也别急着赶人走,老婆子当然是有个好宗来给奶奶,你听了,倒要谢我呢。”
那婆子嘿嘿一笑,附身在宋氏耳旁小声说了几句话。
宋氏起初还笑着听她说,听到后面,冷哼一声,登时把脸撂了下来:“我还当是什么巧宗,原来是这样脏心烂肺的事情!我就说,若真是什么好事,还能轮到我?莫说大姑娘素日里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便是她真有对我不好的地方,我也不能这么害她!”
那婆子见宋氏恼了,也不惧,仍是温言劝道:“奶奶性子宽厚,不与人计较,可二房难道也如此好性儿?若真任由他们攀上了公主,二房必定越发势大。奶奶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煞煞他们的气焰,以后他们还不把你踩在脚下?奶奶自己可以伏低做小,忍气吞声,几个哥儿也要忍么?”
不提哥儿还好,一提到儿子,宋氏顿时跟护崽的母鸡一样,炸了毛:“好好好,不管是谁,能找到大姨当这个说客,十几年前的老黄历都能翻出来,也难为她费心!不论你背后的主子是谁,想哄我替她做事,就先把身份亮出来!”
赵婆子只能说了实话:“奶奶何苦知道老婆子背后是谁呢?原是你们家大姑娘挡了别人的路,有人要教训她一下,也没想怎么着她!只是吓她一下罢了,叫她知道眉眼高低,别这么嚣张!”
宋氏在里巷住了那么多年,嘴皮子功夫犹在,说起话来又尖又利,把背后那人里子面子都剥了个精光:“挡了别人的路?呵,怕不是小爵爷没看上她,又不敢冲着公主府撒气,便把火撒到我们头上了吧?抢男人没本事,阴沟里下手倒是有一套,怪道公主府看不上她!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小家子做派,心术不正,我呸!”
赵婆子听见宋氏辱骂自己身后主子,就跟自己被骂了一样难受,也撂下脸来:“呦呦呦,好张利嘴!好正道做派!敢情奶奶没有半分错处捏在别人手中?好叫奶奶好好想想,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你又是怎么飞上枝头做凤凰的!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家小姐出身了?”
宋氏脸都气黄了,却不敢大声,只压低了嗓子:“当年的事情,说好了都烂在肚里,有我的一份,难道没有你的一份?捅破了天,咱们一道死!谁都跑不了!”
赵婆子干脆破罐子破摔:“我一条烂命,怎配跟奶奶相提并论?奶奶现在是玉瓶儿,是金贵人儿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要真是一命换一命,那还是我老婆子赚了!”
宋氏没奈何,只能又软下来:“你既知道这家里都不待见我,就该知道大姑娘也不听我的,我何德何能能指使动她?我便是说了,她也不见得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