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芷萱醒了过来。
她被一件大披风结结实实地裹住了。
那披风裹得太严实,以至于一开始陆芷萱根本没能动弹得了。她蠕动了两下,挣开了一个口子,才奋力把一只手臂伸了出来。
有人听见了她这边发出的细碎声响,走了过来。
入目是一张极英俊的脸,肤色黝黑,眉目深邃,眼睛映着跳动的火光,狭长明亮。
那人见陆芷萱醒了,也没有旁的反应,只递过来一张饼,言简意赅:“吃。”
陆芷萱愣愣接过饼:“啊?”
她现在满腹疑问,把饼拿在手中,却不吃,只问:“敢问恩公,那个孩子现下如何了?”——还活着么?就算猜测那孩子可能是同凶手是一伙的,但是陆芷萱仍旧希望他能活着。
那人似乎没想到陆芷萱醒过来第一个问的竟然是那个孩子,他深深地盯了陆芷萱一眼,然后才说:“送走了。”
男人又注意到少女拿着大饼的那只手在不自觉地颤抖着,像是在害怕什么,他想了一下,补充道:“不是一伙。”
陆芷萱被刺中心中所想,悚然抬头,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个男人,然后眼泪如涌泉,扑簌而下。
她哭得毫无声息,却那样激烈,让人觉得她痛极了,又欣慰极了。
那人仿佛洞明她的心事,见她哭了,不劝也不厌烦,只指着陆芷萱手中的大饼,再次说:“吃。”
陆芷萱讶异地看着他,一边落泪一边看着他,看着看着,忽地又笑了出来,低下头去,大口大口地啃起了手中的饼。
可惜那饼是粗面干粮,陆芷萱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何曾吃过这样的东西?根本咽不下去,没吃两口就噎住了。
男人眼中浮起了如浮冰一样细碎的笑意,没说话,却把自己的水囊递了过来。
陆芷萱宛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接过水囊,“咕嘟咕嘟”大灌了两口,才把噎在嗓子眼的干粮顺了下去。
她缓过劲来,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好意思——这是男人用过的水囊,她用拇指细细擦了擦瓶口,又拧紧,还给了男人。
男人没有姑娘这么细腻的心思,随手接了过来,扔在一旁,便不再理。
陆芷萱知道是这人救了自己,心中感激,便问道:“敢问恩公高姓大名?待我回家之后,定要重重答谢恩公。”
男人看向陆芷萱,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半面暗半面明,光影勾勒出利落的线条,配上他眸中碎金一般的光,俊朗异常,难画难描。
他顿了半晌,没有正面回答陆芷萱的问题,只是说:“你回不去。”
陆芷萱又懵了:“啊???”
她跟这人接触不过片刻,就被噎了好几次,难得陆芷萱却没有恼了他。
只因陆芷萱发现此人说话十分简短,能用一个字表意,就绝对不说两个字。而且他说话的时候口音有点奇怪,不像是大晟的官话。
难不成恩公竟是个外邦人?
大晟立国不过十余年,国力不如前朝强劲,外邦虎视眈眈,派子民来打探消息也是有可能的。
陆芷萱有点警觉,又因为此人救了自己,陆芷萱不愿意疑他,遂问:“恩公仙乡何处?是南洋?北昆?亦或是东篱?”
南洋、北昆、东篱都是围绕在大晟周边的小国。
那人无辜地眨了眨眼,似乎跟本没听懂陆芷萱在说些什么,男人的神态、动作都慵懒好似一只大狗,就差条尾巴,若是此人有尾巴的话,此刻应该在无精打采地拍着地。
见他不理人,陆芷萱锲而不舍地继续道:“我是京城人士,家中略有些薄财。劳烦恩公把我送回家中,定有厚礼相赠。”
男人听到这话才懒洋洋地转了过来,正对着她,又说了一遍:“你回不去。”
陆芷萱无法继续自欺欺人,警惕起来。
那人指着一个方向,道:“我们不回,你的家。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这次他说的句子终于长了些,也因为句子长,男人官话不熟练的缺点暴露得更加明显。
陆芷萱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那我们先回家一趟,我跟父母亲表明无事,然后再跟你出来好不好?”
那人官话虽然说得不好,人却机灵得很,闻言摇头:“不好。你出不来。”
陆芷萱窘了一下,她本来是想骗这人送她回去,再从长计议,但现在看起来这个人很不好骗:“那恩公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这次他好好回答了:“吉安。”
听起来像是大晟境内的地名,陆芷萱稍稍放下了一点心,继续套话:“我与恩公素味平生,恩公为什么要带我去吉安呢?”
“去见一个人。”
陆芷萱一怔,追问:“什么人?”
那人盯了陆芷萱一眼,然后摇摇头。这一次,不管陆芷萱再怎么旁敲侧击,他都不再回答了。
陆芷萱磨了半宿,嘴皮子都说干了,愣是没能从这人嘴里撬出一点讯息,真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按理说,孤男寡女,荒郊野岭,月黑风高,正是吓人的组合。
但是陆芷萱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在害怕,可能是那人的眼神太干净了吧——他看向陆芷萱的视线,就如同在看一朵花,一根草,想来在这人眼中,陆芷萱跟一般的花草也没有什么区别。
到底是死里逃生,又大哭,耗费了体力、精神,陆芷萱一开始还坚持不懈地想要套话,可惜她没能坚持多久,那股子困顿劲上来,头就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
————
半夜的时候,陆芷萱终于烧了起来,她这一日先是落水,后来又被人掳走,出生入死,再加之心中装着事情,夜里烧起来简直是必然的。
男人没有睡实,仅仅是合目养神,听见了身边人难受的哼唧声,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都不用伸手去摸少女的额头,便被陆芷萱身上腾起的那种骇人的高热给惊到了。
男人夜视能力极好,就算火堆已经熄灭,只剩一点火星子,借着这点光亮,男人也能看清少女烧得通红的脸和干裂的唇。
他盯着陆芷萱,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果断把人打横抱了起来,陆芷萱此时已经完全烧迷糊了,朦朦胧胧之中感觉有个凉快的东西靠了过来,下意识地就把脸埋到了男人的衣襟上,还蹭了蹭。
男人明显僵了一下,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才抱着陆芷萱继续向前走。
他走到了一座湖边,然后一扬手,把陆芷萱整个人扔进了水里!
“噗通”一声巨响!
陆芷萱烧得一点不清醒,迷迷糊糊呛了几口水。
另一边,男人把自己脱到只剩里衣,把外衣叠好,还掸了掸灰,放在了一块干燥的大石头上面,然后纵身一跃,也跳到了湖水里面。
男人像一条游鱼,靠近了少女身边,从水里面托着她,让她不至于溺死。
陆芷萱的长发在水中散开,纠缠在男人身上,凉且滑,丝丝缕缕,有如水妖。而少女本身则像一块又烫又软又弹牙的糯米糕,小小一点,贴在男人的心窝。
男人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觉得不舒服,又说不出自己哪里不舒服,只能认为是这个生病的人把疾病染给了自己。
男人得出了“人可真麻烦啊”的结论。
也许是苍天见怜,又或许是男人降温的土方子起了作用,泡了半宿,陆芷萱的体温到底是降下来了。
天色将明的时候,陆芷萱觉得冷,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男人捏着一片叶子正在往她嘴里面塞。
陆芷萱想要说话,但是她的喉咙如刀割一般地痛,草木的汁液缓解了这种痛楚。她便知道男人是在救她,也没有挣扎,乖乖把这种汁液咽了下去。
男人仿佛对陆芷萱的识时务很满意,把手中的叶子交给她,示意她自己吃。
陆芷萱微微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正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身体曲线毕露。
陆芷萱大窘,从头红到了脚。男人以为她又烧了起来,连忙过来用手背试她额头的温度。
陆芷萱不自在极了,偏头躲过了男人的手。
男人手一顿,另一只手捏住了陆芷萱的后颈,强制性地把她的头固定好,然后又试了试陆芷萱的体温。
见她一切正常,男人奇怪地看了陆芷萱一眼,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脸红成这样。
陆芷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又想幸好此处无人,不然自己恐怕是非要嫁给这个人不可了。而一想到嫁人,陆芷萱又想到了花树下的小爵爷,她心一酸,眼泪便又滚滚而落。
男人不明白陆芷萱为什么脸红,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哭,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能学了幼时别人哄自己的样子,把陆芷萱拢在胸前,拍着她的后背,口中“哦哦哦”地哼唱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调。
被当成一个小婴儿来对待,陆芷萱哭笑不得,可是她的情绪却真的渐渐平复了下来,她蜷在他的怀中,没来由地感到安心。
男人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不知疲倦地轻柔拍着少女,一下又一下,应和着嘴里“哦哦哦”的平淡曲调。
————
男人用小刀割下最嫩的一块肉,送到了陆芷萱嘴边:“吃。”
陆芷萱生着病,嘴里没有味道,这么大一块肉,又没有盐味,她实在是咽不下去。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必须吃东西,于是很努力地在嚼了,可惜咽下去之后,陆芷萱胃就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口就呕了出来,把好不容易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吐得眼圈都红了。
陆芷萱又难受,又委屈,眼泪就又流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远离人烟的缘故,陆芷萱在这里不用做八面玲珑的大家闺秀,她可以放任自己的性子,想哭就哭,想笑便笑,陆芷萱在短短这几天里哭的次数,比她这半生加起来都多。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她,也没人会用重重规训束缚住她。
男人见陆芷萱又哭了,用手沾了一点少女腮边的眼泪,舔了一下,颇为嫌弃:“咸的。”
陆芷萱本来正委屈呢,生生被他逗得笑出了声,哭到一半,继续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就这样奇怪地僵住了。
男人见陆芷萱不哭了,便伸出手去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这几天,只要陆芷萱一哭,男人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哄她的。
陆芷萱的心又酸又软,捉了男人的手指向自己,一字一句:“陆芷萱。”
陆芷萱。
我的名字。
纵使我们只能相伴这一段路,我也希望你记住我的名字。
陆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