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芷萱的心砰砰直跳,伸手推开了门。
室内一片寂静,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女子低柔的声音传了出来:“……咳咳咳……是谁来了?”
陆芷萱只觉得这声音耳熟,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冥冥中,她仿佛被什么牵引着,又走近了两步,而那妇人也正好看了过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
只一眼,陆芷萱就愣住了——那是一张被毁了的脸,半边脸上刀疤纵横,使人叹惋,若是没有这些刀疤,面前的女子该是怎样的一个绝色。
那妇人见到陆芷萱,也愣了一下,然后急急扭过了头,遮住了她受伤的那半张脸,口中还连连道:“吓到你了吧?”
陆芷萱望着她,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以至于陆芷萱头一次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这个人是谁?
而我又是谁?
陆芷萱十几年来坚信不疑的东西,引以为傲的身份,都在这一刻都尽数崩塌。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们实在太过相像了。
如果忽视妇人脸上的刀疤,陆芷萱与妇人就如同是镜子的正反两面,只不过一张脸还未经过时光的雕琢,带着天真的稚气,而另一张脸已经遍历风霜,却仿若陈酒,被岁月酿出了另一种风味。
陆芷萱之前一直觉得奇怪,薛岱从未问过自己是谁,他又是怎么确定她的身份的?他连官话都说不好,更不要说辨别世家繁复的印鉴了。
如今见到这个妇人,陆芷萱才明白过来,薛岱根本无需验明正身。她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据。不管是谁,都能一眼认出她与这个妇人之间的关系——只有血缘,才能造就这样奇妙的相似。
陆芷萱只觉得荒谬。
巨大的荒谬。
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那妇人半是愧疚半是哀切地望着陆芷萱,怎么看都看不够——当年那个小小的婴儿,已经长得这样大了,出落得这样好了。
妇人情难自禁,眼泪滚滚而落,脱口而出:“我的儿!”
陆芷萱像被妇人这个称呼烫到了,后退了半步。
她纵有千万个问题,也不知从何问起,妇人的脸与她儿时模糊的记忆渐渐重合,陆芷萱颤抖着问:“你是……罗姨娘?”
姨娘罗氏,那位常年跟随父亲在任上的绝色姨娘,陆茉棠的“生母”。
如果说自己才是罗姨娘的女儿,那么陆茉棠又是谁?
姐妹俩的戏言仿若还在耳边——“若有一天你我异位而处,我是嫡女,而你成了庶出,我许了高门大户,而你半生无靠,到那时,我才要见识见识大姐姐的手段呢!”
竟是一语成谶!
陆芷萱只觉可笑。
罗氏觑着女儿的表情,半是悲,半是喜,问道:“你、你还记得我?我儿,娘也是没办法……”
电光火石之间,陆芷萱忽然明白过来,罗姨娘为什么要远避江南。
因为随着自己一天天长大,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罗姨娘才是自己的母亲,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她只能远离。
甚至她脸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陆芷萱都能推断一二——
父亲只是在江南任职,他总有一日要回家,见到自己这个女儿,那事情就暴露了,所以不如先与他疏远。
对于以色侍人的姨娘来说,疏远夫主最好的方法就是毁了倾城貌,再搬出来住,过个几年,新人替旧人,薄情的男人便也不记得她原来是什么样子了……
骤然知道自己的身世,陆芷萱心中本来是有怨的,可一念及罗氏毁了的脸,便再也怨不起来了。
她颤抖着伸出指尖,触上了罗姨娘脸上如蚯蚓般扭曲的伤疤,问:“疼么?”
罗姨娘因为陆芷萱主动靠近而受宠若惊,连连摇头,生怕女儿觉得自己怠慢,急切道:“……早就不疼了。”
亲生母女,十几年未见,如陌生人一般生疏,甚至还带了一丝小心翼翼和讨好。
陆芷萱又因为这分讨好而倍觉心酸,她只想问为什么?如果这样舍不得她,又为什么要把她跟陆茉棠交换身份?
嫡女的出身便这样重要么?
重要到,宁可舍弃母女的情分,也要以庶充嫡,以假充真?
这个问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罗姨娘叹了口气:“二房没有嫡子,当年明氏与我同时有孕,她怕我腹中的是位哥儿,几次三番对我下了狠手。若不是我机敏,可能早就同我儿一起,化作了一抔黄土。”
即便十五年过去了,罗氏说起这段往事,依旧是满含恨意的。
“我自然要给她一个教训,她不是想要害我的骨肉么?我便使了个小手段,人不知鬼不觉地把两个孩子换了。她之后若是收手便罢,若是再不知悔改,那她伤害的就是自己的亲生孩儿!”
罗氏说这话的时候是得意的,也是悲切的,她一双眼睛亮得可怖,灼灼望着陆芷萱:“只是她如何知道,我儿要比她的孩子矜贵千倍万倍!我儿在她膝下承欢这么多年,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
上一辈的恩怨,究竟谁对谁错,陆芷萱无从评价,也不能评价。这两人,一个是她的生身母亲,一个抚养了她十五年,都对她有恩。
陆芷萱一时间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竟冷了场。
而罗氏见陆芷萱不说话了,只以为她与明氏感情深厚,自己说明氏的坏话,惹女儿不高兴了。
罗氏暗恼自己急了些,应该徐徐图之的——可是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是今日不说,焉知她还能活到几时呢?
罗氏这样想着,悲从中来,竟然也说不出来话。
就在母女俩正相对无言的时候,薛岱估么着两人应该已经谈完了事情,便也走进了房间。
他一进门,先看了一眼陆芷萱,见她眼圈虽然红红的,但好歹不像哭过的样子,薛岱松了一口气,对着罗氏行礼道:“罗姨。”
罗氏的注意力便从陆芷萱身上转移到了薛岱身上,她一眼就看到了薛岱颈侧那个伤口——陆芷萱咬了他之后,薛岱根本没有好好处理,导致伤口愈合得乱七八糟的。
罗氏被唬了一跳:“这是被什么东西咬了?怎么弄成这样?”
陆芷萱:“……”
薛岱饶有深意地瞥了少女一眼,简短回答:“猫。”
罗氏并不知情,忙细细查看薛岱的伤口,随口应道:“那这猫可是够凶的。”
陆芷萱:“…………”
薛岱眼中笑意愈深:“是。”
罗氏何其敏锐的人,她余光瞥到陆芷萱仿佛不是很自在的样子,眉梢一扬,又看薛岱是何反应。
薛岱本来在偷偷欣赏陆芷萱的窘样,忽然发觉罗氏在看他,吓了一跳,忙收回了视线。
罗氏把这两人的反应都尽收眼底,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对陆芷萱道:“看我,竟忘了给你介绍——这是你薛家哥哥,薛岱。”
陆芷萱腹诽“呸!什么薛家哥哥!那便是一头大野狼”,面上却堆起了一个假笑,甜甜脆脆地叫道:“薛家哥哥。”
薛岱听见陆芷萱这么叫自己,只觉后背阴风阵阵,凉飕飕的,他哪里敢应?连连摆手。
罗氏却不肯放过他,又对薛岱道:“这是你萱妹妹。”却是舍了陆芷萱的姓氏,直接让薛岱称其名。
薛岱憋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萱妹妹。”
罗氏拍手笑道:“见过了礼,便是一家人了,以后我不在了,你们俩之间还能互相照应。”
陆芷萱心中一酸,攥紧了罗氏的手。
薛岱也说:“不会。”意思就是她不会不在。
罗氏擦了擦眼角的泪:“看我,大喜的日子,说这种丧气话做什么?!我儿千里而来,一定累了吧!岱哥儿,带你妹妹去后面歇着。我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吃食,给你们做饭。”
罗氏病成这样,陆芷萱和薛岱当然不会让她动手,两个人一起按住了她。
陆芷萱道:“便让他带我去厨下看看,略备几样菜。”
在陆家之时,因为陆芷萱快要出嫁了,明氏便也让她学了些厨房事,就算不用她一个少奶奶亲自动手,可是作为新媳妇,陆芷萱总要有几样能拿得出手的菜式。
只是陆芷萱此刻再回想起这些,已经是恍若隔世了。
罗氏还要坚持,陆芷萱只说:“娘不要让女儿良心不安。”竟是直接认下了罗氏这个母亲。
罗氏被这一声“娘”直接叫哭了,再不能说什么,便放了两个孩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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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岱在前面走,陆芷萱在后面跟着,她一边盯着薛岱的后背,一边忖度着薛岱与罗氏的关系。
薛岱比自己大,又叫罗氏“罗姨”,最可能是罗氏的亲戚,但是他又不姓“罗”,莫不成是罗氏的姐妹生下的孩子?罗氏的家人又为什么会让罗氏委身于人,做了姨娘呢?
念头乱七八糟地一个接着一个,陆芷萱脑子里面乱极了。
薛岱五感敏锐,他后背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汗毛早就竖了起来,一阵酥一阵麻的,极为不舒服,走到最后,薛岱几乎都要同手同脚了。
等他们终于到了后厨,薛岱如蒙大赦,连忙把门打开,示意陆芷萱进去。
陆芷萱却成心不想放过他,脚下不动,只问:“你不跟我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薛岱听到这句话直觉不好!这次不仅是汗毛,就连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他飞快地想着借口,可是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拒绝眼前人的理由。
高大魁梧的男子,认命般地垂下了头,拿出了视死如归的勇气,只是还不忘为自己争取福利:“多做肉。”
陆芷萱:“……”
她忍住笑,瞪了薛岱一眼。
薛岱的心忽地重重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