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岱是罗氏“救”下来的孩子。
罗氏遇见薛岱的时候,他已经快十岁了,在狼群中生活了好多年,人类的语言与行为基本已经被他遗忘得差不多了。
那个时候的薛岱,完全就是一头野兽。
罗氏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这个人身狼心的男孩儿带回了人类世界,日夜照料,悉心教导,教他吃饭穿衣,开口说话,方方面面,点点滴滴,无一处不用心。
或许,罗氏是把对女儿的爱投射在了薛岱身上。
孩子是最能分辨真心与假意的,薛岱更有野兽般的直觉,他知道罗氏是真心为他,于是他也真心待罗氏。
这么多年,只要罗氏所求,薛岱无有不应。
包括带陆芷萱来见罗氏。
这几年,罗氏的病越来越重,她自觉时日无多,又不想让女儿一辈子都被蒙在鼓中,不知道自己是的身世。她便萌生了见陆芷萱一面的想法,这个想法一旦生成,便好像是刻在了罗氏的脑海里面,日日夜夜,念兹在兹。
可罗氏这副样子又不能现于人前,便只能让薛岱千里迢迢地把陆芷萱带回来。
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薛岱竟然救了陆芷萱一命。
只能说世间种种,皆有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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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陆芷萱和薛岱两个,灰头土脸地捧着一荤一素两道卖相不佳的菜进屋的时候,只见罗氏安静伏在桌前,似乎是等两人等得睡着了,一动不动。
陆芷萱把手中的盘子放在了桌上,轻轻推了推罗氏,想唤她起来吃饭,一边推一边说:“女儿头一次做饭,做得久了些,不过味道还行,想来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便……”
陆芷萱话还没有说完,罗氏已经随着她轻轻的一推,倒在了地上。
陆芷萱骇然,扑倒在地,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去探罗氏的鼻息。
气息全无。
陆芷萱怔住了,仿佛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刚才还跟他们有说有笑的人,她不过是去做了一顿饭的功夫,怎么就溘然长逝了呢?
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陆芷萱一遍又一遍地把手伸到罗氏的鼻子底下,却一遍又一遍地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怔了片刻,急喘了一口气,然后抓过了薛岱的手,语无伦次地说道:“鼻息,我手冷,你来,你来试,娘……”一边说一边让薛岱去试罗氏的鼻息。
薛岱一只手被陆芷萱抓着,另一只手并了二指,摁在了罗氏的颈侧——皮肤虽然还是软的,人却已经没有了脉搏,便是大罗金仙在此,也回天乏术了。
薛岱冲着陆芷萱摇了摇头。
陆芷萱却好似根本不明白薛岱是什么意思,她执拗地把薛岱的手往罗氏鼻下塞,喃喃道:“我试不出来,我怎么试不出来,我为什么试不出来……”说着说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片刻之后,陆芷萱猛地呕了一口血出来!
薛岱见势不好,手腕连动,极快地封了陆芷萱身上几个重要的大穴,护住她的心脉,免得她悲恸而亡。
而陆芷萱双眼一翻,软倒在了薛岱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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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芷萱亲手收殓了罗氏,为她的新坟填上了最后一捧土。
罗氏的墓碑也是陆芷萱亲手刻的,薛岱要帮忙,被她赶走了。
养尊处优的少女没有做过这样的活计,手上很快就被磨起了血泡,陆芷萱挑破一批,旧伤痕之上很快又覆上了一层新的血泡,反反复复,重重叠叠,直至血肉模糊。
陆芷萱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只机械地、一刀一刀地在木板上刻下了“先妣罗氏”四个字——陆芷萱甚至连罗氏的闺名都不知道。
她们母女的缘分太浅了,薄得如同细碎的灰,吹一口气,便散得尽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罗氏给陆芷萱留下的,竟然只有一面,仅有短短一面的回忆。
这么些年,她可曾顺心遂意或是悲伤难过?她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开心的回忆?又可否有什么未完的心愿?
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陆芷萱有无数问题。
她试图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罗氏来。
但死亡如天堑,似绝壁,若极渊,隔绝了一切。
陆芷萱抬头,目之所及只有空茫茫的一片,她所有的问题,都注定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一滴泪,从少女腮边坠下,摔在罗氏的墓碑之上,和着淡淡的血色,渗入了木头的纹理。
陆芷萱哭得累了,蜷缩在坟前睡着了,薛岱把人抱了起来。
陆芷萱睡得不实,薛岱刚一碰她,她就醒了,但是陆芷萱没有睁开眼睛,任由薛岱把她抱了起来。
她枕在薛岱的臂弯中,闭着眼轻声问:“东西收拾好了?”
罗氏的遗物是薛岱收拾的,陆芷萱根本不能面对罗氏留下来的东西,哪怕仅仅是看上一眼,都心痛如绞。
薛岱低声“嗯”了一声。
罗氏日子过得清苦,东西不多,只有一样——
薛岱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光灿灿、明晃晃的金锁,放在了陆芷萱手中。
在狼群中长大的薛岱或许不识得此物,但陆芷萱一看便知,这是婴儿佩戴的长命锁,祈求婴孩长命百岁,康宁健朗。
罗氏也曾满心欢喜地为还没出生的自己准备这些东西吧,只可惜她似乎没有机会为自己带上这金锁,于是只能留在身边,做一个念想,这么多年过去了,金锁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发亮。
陆芷萱把金锁带在了胸前,问薛岱:“好看么?”
她明明是笑着的,薛岱却觉得她在哭,这阵子陆芷萱哭过太多次,可没有哪一次,让薛岱觉得这样心疼。
薛岱替她理了金锁的穗子,回答道:“好看。”
陆芷萱似乎是想做出一个更大的笑容,但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大家闺秀,讲究笑不露齿,矜持含蓄,可这一次,陆芷萱伏在薛岱怀中,哭得毫无形象,涕泗横流,几乎气断。
薛岱抱着她,也呜咽了起来。
在狼群中长大的孩子,凶悍冷厉,流血不流泪,但是此刻,除了流泪,除了悲号,又何以发泄心中剧痛,人生永憾!!!
两人互相偎依着,似两头孤狼,伤痕累累,只能在黑夜中舔舐彼此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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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氏过世七日,江南这边的陆府甚至没有派人来问过一句。
陆芷萱怀疑父亲陆仲甚至不知道罗氏没了。
前阵子,陆仲给京城陆府去信,让明氏派几个干练老道的婆子来伺候有孕的新姨娘。想必陆仲正如罗氏希望的那样,有了新人,便把旧人抛到了脑后。
罗氏当年的盛宠,便连正妻明氏的风头都压了过去,可才几年光景啊,竟落得这样一个收梢。
痴心男女?
白首不离?
陆芷萱心中说不上来的腻烦。
陆家大姑娘头十五年的人生,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踌躇满志,而罗氏用她的死,为陆芷萱撕开了一个口子,让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姑娘窥见了人生的另一副模样。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今日是罗氏的头七,是传说中,逝者魂归人间的日子。
陆芷萱精心制备了满满一桌吃食,罗氏活着的时候没有尝到女儿的手艺,至少供桌之上,陆芷萱想让她尝一尝。
八宝琉璃羹,吉祥如意圆子,四菜一汤,加之几份点心。
满桌吉祥琳琅菜色,香气四溢,热气腾腾。
而陆芷萱和薛岱二人默然坐着,看菜肴一点一点原样凉透。
最后薛岱望了望窗外天色,觉得时候差不多了,遂推了推陆芷萱,示意她:“是时候了。”
陆芷萱便随着薛岱走出了屋子。
薛岱递给了陆芷萱一根火把,帮她点燃,然后陆芷萱一扬手!
火把正落在院子中央的茅草堆上,遇风愈烈,熊熊地燃了起来,不过片刻的功夫,便烧起了冲天黑烟!
再刮一阵风,更是风助火势,连院子也着了火。
薛岱护着陆芷萱,向后退到了安全距离。
火光烤得人皮肤发疼,火足足烧了一夜,两人便也站了一夜。
直到晨光熹微,小院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冒着青色的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居住过一位绝色的女子。
就让这把火为罗氏送葬。
陆芷萱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转头问薛岱:“我打算走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罗氏是薛岱与这浩大人间的唯一联系,现在罗氏不在了,薛岱是否又会回到狼群中去呢?
薛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闻言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反问道:“你呢?”
罗氏不在了,陆芷萱又该何去何从呢?她见过了这华美幕布的另一面,还会心甘情愿地回到那个樊笼之中去么?
少女笑了笑,笑中几分萧索:“我?我自然是要回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若是可以,陆芷萱想留在这山林中为罗氏守孝三年,以全她们母女一场。可是她知道不行,若真是三年之后再回去,那她便也不用回去了,还不如在这山林中终老。
斯人已逝,被留下来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
她落水被掳,离开京城这么长时间,陆府众人不知她生死下落,还不知道闹成了什么样子。
而且陆芷萱总要对公主府那边有个交代。
陆芷萱性子中自有刚强坚韧的地方,认定了的事情,便是粉身碎骨,九死无悔!
薛岱忽然觉得,他此刻要是再不抓住陆芷萱,她可能就会从自己指缝中溜走,再也找不回来了。
男人野兽一般的直觉促使他抓住了少女的手:“一起走!我跟你!”
不仅是薛岱不想离开陆芷萱,经此一事,薛岱也在陆芷萱心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他们两个都是罗氏留在这世间的“孩子”,命运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把他们连在了一起。
面对薛岱恳切的目光,陆芷萱几乎心软。
但不行。
眼下她的名声本来就已经岌岌可危了,陆芷萱不可能再带着一个大男人回去,那她便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男人眼中的光在陆芷萱长久的沉默中渐渐黯淡了下去。
陆芷萱忽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薛岱有耳朵和尾巴,此刻应该已经全都耷拉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