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长公主的话,那夜翠绿的兽瞳、带着血腥味的风、不间断的哀嚎声,在陆芷萱脑海里面仿佛又活了过来——原来那些无辜惨死的人都是公主府的侍卫。
少女的手不为人知地颤抖了一下,但她的声音却依旧是冷静平缓的:“殿下,不管侍卫的死因是什么,一旦曝尸荒野,自然会被野兽啃食。臣女不是仵作,于此道不精,不能为殿下分忧了。”
陆芷萱这边越是滴水不露,大长公主就越发恼怒:“好一张巧嘴!这些人都是在寻你的路上死的,换言之,他们都是为了陆大姑娘死的。你背上这么多人命,难道不会寝食不安么?!”
欺人太甚!
逼人太甚!
陆芷萱极快地抬头看了大长公主一眼,那一眼如寒刃出鞘前的一线雪光,极冷极锋利,使人望之胆寒,但仅有一瞬。
大长公主一凛,等她再想细瞧的时候,见陆芷萱已经恢复了乖顺柔美的闺秀模样,安静如一只鹌鹑。
大长公主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遂眯起了眼,探究地盯着陆芷萱。
而陆芷萱才不在意大长公主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回道:“臣女今日才知竟有此事。但臣女认为,这些人命应该算到那个罪魁祸首头上去。若没有此人害我,便不会有仙人搭救一事,这些侍卫也就不会寻不到我的踪迹,一路寻到了江南去,最后落得身死的下场。是以,若是论报应,只怕还轮不到臣女。”
陆芷萱只是随口一说,在一侧旁听的章柔柔却心中有鬼,头皮发麻,心想陆芷萱不会知道了些什么吧?又想到自己做得那样隐秘,公主府查了一月都查不出个结果,陆芷萱才刚回来,如何能得知幕后之人?她定是在诈我!
而此时,陆芷萱的话恰好说到最后一句:“有了前因,才有了后果。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偏她说这话的时候,没看向大长公主,而是正对着章柔柔。
章柔柔后脊一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大长公主却想起自己阻拦儿子去寻人,也认为陆芷萱这话是在含沙射影,不由怒道:“够了!按照你这说法,本宫派人去救你,也是前因,这报应是不是也该有本宫一份?!!”
见大长公主发怒,满屋的人都站了起来,噤若寒蝉,只有陆芷萱如一泓静水,不起波澜:“臣女不敢。请殿下息怒。”
明明少女的姿态是极恭敬的,让人挑不出错处,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从容,就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众人,她不在意,亦不畏惧。
大长公主还从来没有碰过这样的软钉子,气得肝疼,暗想:幸好没有把她娶进家门,不然来日还不知道要如何顶撞长辈呢!真真的一身反骨!
而崔默在一旁看着陆芷萱与自己母亲针锋相对的样子,竟然痴了。
二十年。
二十年了,他从未见过什么人敢这样顶撞母亲,就好像陆芷萱把那些他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通通做了一遍。
崔默觉得,此时的陆芷萱如一道剑光,劈开了笼在他头上的沉沉天幕。他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猛地吸到了一口空气,浑身的毛孔都畅快到战栗。
崔默感到头晕目眩!
他甚至已经开始期待陆芷萱嫁到公主府之后,他们两人一起在母亲触及不到的地方,筑起一个小小的巢,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交颈而眠,自由且快乐地活着。
这个想象中的画面太美好了,好到让崔默眼眶发烫,他放任自己沉浸在想象中,第一次觉得未来有了指望。
崔默看向陆芷萱的视线愈发热切,大长公主看向陆芷萱的视线却更加冰冷,她冷笑一声,道:“本宫今日才看清,这便是本宫千挑万选,挑出来的好儿媳!怎么?你觉得与我儿定了亲,就一定能进公主府的门不成?!”
陆芷萱听到这话,直接跪伏在地,少女脊背单薄,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棂中透过来,照在她身上,如雪覆青竹:“殿下,臣女今日据理力争,逞口舌之利,只是为了保全名声,并无忤逆殿下之意。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严苛,但凡行差踏错一点,便是万劫不复,是以我不得不争!”
大长公主顿觉出了一口恶气——任凭你如何自矜,如今不也要为了自己的前程,匍匐于本宫脚下?本宫在这世上一日,你便休想如愿!
只可惜大长公主并未畅快多久,便听得陆芷萱又道:“但臣女也知,如今我顶撞殿下,屡犯口舌之禁,毫无大家风范。臣女自知配不上小爵爷这样龙章凤姿的人物。是以臣女今日来,是请殿下收回成命的。”
陆芷萱语毕,便直起了身子,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大红描金的帖子,上用金粉写着崔默的生辰八字,这原是他们二人定亲之时合婚之物。
女方的庚帖放在男方家,男方的庚帖自然在女方手里。
如今,陆芷萱连这庚帖都拿了出来,看来退婚之意已决!
满座众人,目瞪口呆!
大长公主一口气还没出痛快,便被陆芷萱一席话又给噎了回去!
她在这京中作威作福十余年,向来只有她挑拣别人的份,何尝被人退过亲?叫她颜面何在?!当下气得面色青白,指着陆芷萱,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便拂袖而去!
众人自然是追着大长公主。
章柔柔路过陆芷萱之时,又嫉恨又得意地冷笑了两声,便娇声道:“姨姥姥,等等柔柔!”
而老夫人和明氏事先都不知道陆芷萱竟然打得是这样的主意,但此刻话已出口,两人既惊且怒,只能追着大长公主,求殿下息怒。
不过片刻,满屋就只剩下了崔默和陆芷萱两人。
一个跪伏,一个呆立。
良久无言。
崔默自见到那庚帖之时起,就好似被人抽去了魂魄,呆呆立在原处。
他知道陆芷萱不是说笑,也不是赌气,她是真真切切的不想嫁给自己了。
片刻之前,崔小爵爷还觉得往后余生终于有了并肩之人,欢欣雀跃,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就从天上被打落到十八层地狱——
她不要他了。
崔默浑身都冷了下去,明明窗外是三伏酷暑,他却冷得像浸在三九严冬。
崔默闭了闭眼,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终是问了出来:“是我不好么,萱妹妹?”
陆芷萱摇头:“你明知不是。”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我们没有缘分。
陆芷萱忍下满眶的泪,站起身来,把庚帖往前递了递:“崔二哥哥,此后一别,山高水长,后会无期,唯愿君珍重,长乐无极。”
那大红庚帖灼着崔默的眼,他不忍看,别过了头,两行清泪悄然划过脸庞,让人恍然觉得再碰他一下,他就要碎了。
陆芷萱本来还揣着崔默当日送给她的镯子,她原本想一并还给小爵爷,可是眼见得崔默这般情状,她若再添上一刀,让陆芷萱如何忍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陆芷萱也不过只是一个十五岁的闺秀,崔默这般情深,她如何能不动容?
她迟疑良久,想了又想,几番动摇,终是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这荷包她今日本不想带来,是明氏催她带上,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境下排上了用场。
“这是我之前为你准备的生辰贺礼,只可惜错过了正日子,我今日本不想带来,但……”
陆芷萱话中未尽之意已经不再重要了,崔默接过一看,见是一枚极品大红袍冻鸡血石的印章,翻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篆着“千秋万岁”四个小字。
崔默心口骤然一痛,他看得出,印章上刻字的手艺不是很纯熟,十有八九就是陆芷萱亲手刻的,她亲手刻出的“千秋万岁”,又何尝不是曾经怀着热切的希望,希望他们两人之间地久天长?
既然做了这样的东西,又为何要退婚?
既然决定了要退婚,又为何要让他看见这物件?
崔默痛极了,也恨极了,他想恨陆芷萱,却舍不得,于是便只能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懦弱,恨自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只能任人摆布。
好恨!
好恨啊!
又好痛啊。
为什么会这么痛啊?
摧心肝。
痛彻骨。
崔默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把陆芷萱死死抱在了怀里。
他的力气那样大,似乎是想把怀中人融入自己的骨血,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少女被箍得生疼,可她缄默着,没有挣扎,安静地伏在崔默怀中,眼泪浸湿了小爵爷心口的衣服,那么凉,又那么滚烫。
————
陆家与公主府退亲一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
大长公主大概是气不过,派人四处传扬陆芷萱的坏话,打得便是要彻底坏了陆府大姑娘名声的主意——她不愿嫁公主府,便谁都别想嫁了!
一时间,京城各大酒楼茶馆、八卦地摊,人们窃窃私语的,都是这位陆大姑娘“惊世骇俗”的事迹。
陆府门前,从门庭若市,变为冷冷清清,无人敢上门,触大长公主殿下的霉头。
府外如此,府内也是一片狼藉。
陆芷萱当日自作主张,把老夫人跟明氏都给气病了,两位长辈与其说是气,倒不如说是与公主府撕破了脸皮而产生的惧。
如今她们的惧,果然变为了现实。
明氏日日以泪洗面,不住地抱怨:“平日里见她是个稳重知情重识大体的孩子,可没想到竟疯成这样!便是大长公主派人奚落她两句又如何?何至于就跟吃了炮仗一样,针尖对麦芒地顶回去?!现在可好,不仅毁了她自己的亲事,我的蓉姐儿日后要许人,又要怎么办啊?”
明氏越想越气,一边骂一边哭。
别看陆采蓉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此时被大姐姐连累了,反而显出了她的担当,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母亲快别哭了,莫说我现在年纪小,等将来要议亲的时候,人们也就把今日的风波忘得差不多了。就算没忘,那种趋炎附势、听风便是雨的人家,又怎么会是女儿的好归宿?”
明氏听小女儿这样说,又是喜又是悲,一把搂了陆采蓉,哭道:“我的儿,不枉费你大姐姐素日疼你。只是不知,她如今在祠堂如何了?可有食水?可点了驱虫的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