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怀了孩子是件幸福而辛苦的事情,不能动针线,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吃很多东西,纪慕云便在屋里看看书,画画花样子。
    第二日纪慕云正在西次间和冬梅绿芳商量做什么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登门了:
    “姨娘(于姨娘)去了正屋。”天气渐渐凉了,媛姐儿穿一件玫瑰粉夹袄,烟霞粉棉裙,略带局促地解释自己的来意:“中秋那日,姨娘选了一方帕子,想来看看花样。”
    手里还提了一小篮茉莉:媛姐儿把几株茉莉移到屋里,初秋还结着累累花苞。
    昨天送给于姨娘的纽扣是曹延轩带回来的,府里没有,母女俩觉得贵重,今天过来走动走动吧?
    纪慕云笑脸相迎,上茶上点心上果子,绿芳把媛姐儿的两个丫鬟带到厢房招待。
    一个是主子,却是庶女,一个是半主半仆,又差着辈分年纪,两人之间话题并不多,除了那方冬梅把那方湖蓝色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帕子:
    “颜色真鲜亮。”媛姐儿鼻尖几乎凑到帕子上,细细数着:“光这朵波浪,就用了四种颜色的丝线。”
    桌上摆着数个包袱,纪慕云解开一个蓝色的,里面盛着深深浅浅的蓝,像一汪动荡不休的春水。
    纪慕云灵巧地用手指挑出四个线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若是我绣,或许会用这个替下那个。”
    媛姐儿一点也没被“这个那个”搞晕,又点出两种蓝色,“都用上更好。丁娘子说,绣东西要看绣的是什么,海水和湖水一样,在阳光下变幻的颜色就是什么都有的。”
    这位六小姐没出过家门,没见过江河湖海,最远的不过是放河灯时的城中河流。
    那个荷包在曹延轩身上,纪慕云便打开抽屉,拿出自己当初画的稿子,“您看,我在绣之前,就打好了底子。”
    纪慕云扶着桌案起身,见媛姐儿双螺髻间除了一根玲珑剔透的水晶发钗,还戴了那朵中元节王丽蓉给买的豆沙粉绢花,笑道:“六小姐这朵绢花颜色浅了些,前几日,针线房送来秋天的料子,有枣红、杏红和茜红色绒布,做头花最好。下回六小姐过来,我们做着玩。”
    媛姐儿眼睛亮了亮,说句“姨娘好生歇着吧”,便带着丫鬟走了。
    指的是媛姐儿的两位丫鬟。
    纪慕云扶着冬梅小心翼翼起身,“六小姐跟我来”就出了房间,媛姐儿好奇地跟上去,丁香机灵地把剩余的包袱提在手里。
    按照惯例,无论嫡女庶女,都应该养在太太面前,长大才容易嫁到好人家。纪慕云向绿芳点点头,没接话。
    纪慕云猜,来之前,于姨娘叮嘱女儿“不用在双翠阁用午饭”。
    纪慕云笑道“真是用功。”绿芳见左右无人,低声补充“六小姐是随着于姨娘长大的,从小就很认真。”
    媛姐儿不服气,“中秋节您给爹爹绣的荷包,桂花树那个,我看就用了很多种颜色的丝线。”
    回西次间的路上,她笑道“六小姐脾气可真好,陪我这一上午。”彼时冬梅去小厨房督饭,只有绿芳在,附和道“刚才和两位姐姐说话,六小姐对身边人也好得很。”
    纪慕云是向名师讨教过的,“过犹不及,就像海水、晚霞和彩霞,看在眼里漂亮,绣起来若用了太多的线,反而成了累赘。”媛姐儿嘴上没吭声,听的却很认真。
    算一算,比珍姐儿小不到两岁。
    纪慕云嘟囔,“六小姐十一岁还是十二岁?个子可真高。”绿芳恭敬地答:“六小姐今年就满十二岁了。”
    远些一看,蓝色繁复,在小小一方帕子显得有些多余。
    这位六小姐,和能说会道的珍姐儿真是天壤之别,纪慕云微微笑。
    说的正热闹,媛姐儿的大丫鬟夏竹站在门口,小心地说“六小姐,时候不早了。”
    拿着针线绷子的媛姐儿一愣,问到“什么时辰了”,听夏莲答“差两刻午时”忙站起身,“这么迟了。”
    整整一上午,就在讨论绣法、丝线和颜色中度过。
    她笑着挽留客人:“左右这个时候了,于姐姐也不在,六小姐用过饭再走吧?”
    到了东捎间,纪慕云先选了一块和帕子颜色最接近的湖蓝布头,用钢针钉在墙上的青布上面,把帕子中四种颜色的蓝丝线用针挂在布头上,最后把娴姐儿选中的颜色钉在最下面。“您看。”
    媛姐儿摇摇头,也不说“姨娘身子要紧”之类的客套话,直接说“说好回去用饭”,便告辞了。
    到了晚间,纪慕云说起白日的事,曹延轩面色和熙,对媛姐儿的事很关心,“这孩子是个急脾气。既和你合得来,不妨白日做个伴,说说话。”
    一副慈父口吻。
    他看人准,媛姐儿确实不太会说话,脾气又急躁。纪慕云笑着挑选材料,又说“爷,您帮妾身折几枝细竹子,柔韧些的,细些的”曹延轩答应了。
    隔一日,媛姐儿又来了,带了玫瑰馅饼和鲜果。纪慕云打开箱笼,把厚些的布料、零头布拿出来,“做秋冬戴的花。”
    见到尖嘴钳子,小剪刀,细木棍细竹枝,数卷粗细不同的铜丝,各种颜色的碎珠米珠、金银丝、琉璃珠,林林总总摆满一张四仙桌,媛姐儿张口结舌:“这么多?”
    坐在桌边的纪慕云兴致勃勃地,“越精细越好,还要弄些鱼鳔胶和浆糊。”
    媛姐儿把带来的绢花摆在桌上,认真看着她开始:先在纸上画好要做的花——因是初学,纪慕云决定做简单些的马蹄莲,正面侧面顶部,一张白纸画了四张花卉小图。
    选布,锁边,穿铜丝,做花蕊,一个教的耐心,一个学的认真,两天做好一朵:雪雪白白的花瓣,嫩黄花蕊,翠绿叶梗,虽然尚粗糙,远远望去已经略有真花神韵了。
    媛姐儿喜笑颜开,把自己做的那朵戴在夏莲鬓边,围着绕了两圈“可以做月季,玫瑰,还可以做荷花!”
    纪慕云摇着一柄海棠花团扇,“这都好说,花瓣越多越难,像牡丹啊,山茶啊,海棠花啊。您猜,最难做的是什么?”
    媛姐儿用力摇头,听她说“是菊花”愣了愣,一想就明白了:菊花瓣一丝一丝的,需要用细铁丝裹住绒布,弯成相称的弧形,非常考验制作者的手艺,稍不留意就生硬、扭曲,不好看了。
    “那我们先做月季好了,要不就做玫瑰。”媛姐儿兴高采烈地拿起从铺子买回来那朵绢花,“说不定,等以后我们做的比这个还好呢!”
    之后的时光,媛姐儿把全部精力放在做头花上,比做针线还认真,稍不满意就重新做,足足用了五日才做出一朵茶碗大的绒布玫瑰花,枣红色花瓣,佛手黄花蕊穿着碎珠,两片黛绿叶子,比第一朵花精致多了。
    几个丫鬟凑趣,齐声称赞“像真的一样”“比买回来的还好”,纪慕云也说“学会了诀窍,以后什么都难不倒了。”
    媛姐儿兴奋得脸都红了,次日回来,喜滋滋地对纪慕云说“送给了姨娘(于姨娘)。”
    纪慕云也与有荣焉,心想,自己肚里的孩儿长大,也会惦记自己吧?
    “姨娘说,让我多做几朵。”短短几日,媛姐儿和纪慕云已经熟了,熟稔地在青、绿两色的零头布里面翻找,“年底给爹爹做个竹节——爹爹书房外面种满竹子,给太太做一朵红牡丹,给四姐姐也做一朵牡丹,粉的黄的都行,再给夏姨娘做一朵随便什么。”
    这就布置上作业了。纪慕云失笑,继续做自己手里的活儿:粉红的垂丝海棠,大红的西府海棠,猩红色的贴梗海棠,一朵朵比酒盅还小,醒目又精致。
    媛姐儿盯了半天,认为自己的水准还做不了这么小的花,便挑好布头,用笔在白纸上画了一节竹子,侧头看了又看,不满意,“姨娘帮我画好不好?”
    她便接过笔,画了四个方向的竹节图,添两笔竹叶,“这个好办,现在没有牡丹,我画的也不好。等明年春天,我们从花园里摘过来照着做好了。”
    媛姐儿咋舌:“姨娘画的很好了。”又好奇“姨娘跟谁学的画画?”
    是姨夫姨母给两位表哥重礼请回来的师傅,有举人功名,世家子弟,于书画颇有造诣。也不知四位亲人怎么样了?有没有给家里回信?姨母知道自己怀孕,一定有高兴,又难过
    一时间,纪慕云心情复杂。
    她定定神,编了一位师傅出来,画了媛姐儿要的牡丹,又叫冬梅帮忙,找出一匹猩红色凤穿牡丹衣料参考。
    媛姐儿满意了,边做活边说闲话:“四姐姐出阁,姨娘送些什么?”
    纪慕云已经想好了,“现下妾身做不了针线,到时绣四方帕子,做成炕屏,给四小姐摆着玩吧。”
    这个主意是七太太出的:珍姐儿的嫁妆早早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缺;纪慕云针线好,绣出来的东西往往别出心裁,令人眼前一亮。七太太便叫她绣四季新鲜花样,给珍姐儿到夫家添面子。
    媛姐儿兴致勃勃地,“姨娘(于姨娘)也让我给四姐姐绣东西,我想绣门帘子,或者做两双鞋。到时候我过来,和姨娘一起做好了。”
    媛姐儿大丫鬟红玉在旁笑道“我们六小姐生辰快到了。”纪慕云咦一声,“我都不知道,险些便错过了,是哪一日?”红玉笑道“便是这个月二十二日。”
    媛姐儿嗔怪“就你嘴快。”仰着头算日子“咦,姨娘要做炕屏?怕是来不及吧?”
    绣帕子就费时间,送出去镶边打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她笑道:“明年四月我生完,养一养,下半年开始做,后年四小姐才嫁,赶得上的。”
    媛姐儿却说:“姨娘怕是不知道,爹爹和太太给四姐姐夫家商量了,明年四月四姐姐便出阁。”
    又不是穷苦人家养不起女儿,早点嫁出去,少一张吃饭的嘴;曹家豪富,曹延轩又是疼爱子女的,让嫡长女不及笄便出嫁?
    纪慕云茫然,媛姐儿低头把针穿过布面,嘟囔“说是嫁过去,再慢慢~”
    及笄再圆房?
    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浇落,纪慕云捏着一片零头布,明白七太太怕是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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