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媛姐儿走后,东捎间安静得像午夜,数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浮现在纪慕云脑海:
十二、三岁开始,姨母帮她留意人家,遇到一位少有才名、家底殷实的穆公子,模样英俊,性情温柔,十四岁便考上秀才,父亲穆老爷是姨夫的同僚,为官清廉,名声甚佳。
纪慕云一度以为,自己会和穆公子定下婚事,姨母拜访穆家两回、细细打听,却婉言拒绝了。
姨母说,穆公子什么都好,却不是现在的太太生的,乃是原配嫡子。穆太太病逝之前,接连把身边两位美貌丫鬟抬成姨娘,叮嘱丫鬟照顾好不到十岁的穆公子,又请老爷厚待自己的丫鬟。
两位丫鬟服侍穆老爷十分尽心,运气也不错,一个生了女儿,一个生了儿子。过两年穆老爷再娶,续弦进门,拿两位站稳脚跟、抱成一团的姨娘毫无办法,只能抬举自己的陪嫁丫头,又给穆老爷从外面纳了两房良妾。
“如今穆家除了穆公子,还有现下这位太太生的一位公子一位小姐,四位庶子四位庶女,穆老爷才三十六岁。就算穆公子是原配长子,穆家又不是公侯伯爵,有爵位要继承,照样得头悬梁锥刺股考功名。”
“穆公子媳妇的日子更不好过,上有续弦婆婆,中间有得宠姨娘,底下有一连串弟妹,个个不是一个妈生的,不是一条心。前日我去拜访,现在这位穆太太高兴的什么似的,说左盼右盼,就盼着新媳妇进门了,说要手把手带着媳妇。听听这话,她就一推六二五,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扔给新媳妇了,想想就一脑门子事。远的不说,日后庶弟庶妹娶妻嫁人,也让新媳妇操持不成?”
当时姨母神态果决,挥一挥手,有点像处理公务的姨丈:“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我们慕云可不受这份罪。谁爱嫁给穆公子,谁就嫁去吧。”
当时纪慕云想,姨母说的准没错。果然,隔一年穆公子娶亲,新婚妻子三个月就闹着回娘家,说“婆母什么都不管,家里十几张嘴,乱成一锅粥。”
此时此刻,纪慕云苦涩地想,自己恐怕就是穆大人原配给穆大人留下的“两位姨娘”:
七太太并不像她以为的“身子骨弱,纳房良妾给老爷开枝散叶”,也不是“曹延轩在外面有心上人,七太太找个美貌妾室,把曹延轩的心拉回来”,而是七太太生了重病,眼看撑不了几年,挑一房身家清白的美貌妾室,给后来的继室添堵。
上月七太太病重,曹延轩便把范大夫请到府里,住在客房;牛四家的是家生子,自己带大三个年幼弟妹,生了五个孩子,全部活了,对生养孩子极有经验,又是个热心肠。府里的人遇到怀孕生产,常把牛四媳妇请去帮忙,抵得上半个产婆了。
值夜的是朗月,在门外流利地答:“回老爷话,不是太太,双翠阁的丁兰过来说,纪姨娘不妥当。”
之后的时间她心事重重,喝了碗汤就躺在床上,呆呆望着账顶。下午曹延轩过来,见她迷迷糊糊的,便叫她不要起来,好好睡一觉。
七太太赏赐她,厚待她,给她前所未有的体面,不光府里的下人姨娘,连曹延轩都诧异.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七太太令她习惯了奢华,待继室进门,把她打回原形,才会令她不甘心不适应,不顾一切争宠,渴望昔日荣光
她还以为,能有几年好日子在年老色衰之前.她已经二十岁了
还有多久?
纪慕云深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静。
纪慕云腾地醒了,账里账外一片黑暗,心脏突突的跳,半晌才定下神。想去净房,小心翼翼撑起身体,双腿暖呼呼的,似乎不对劲。
曹延轩的声音从账子中传出来,“可是太太不妥当?”
到了双翠阁,屋檐下四盏灯笼已经亮起来,把院子照得亮堂堂。胡富贵家的守在门外,丁兰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往屋里走,面上带着紧张。
待进了西捎间,绿芳掀起帘子欢喜地“老爷来了”,纪慕云从大迎枕上仰起脖子张望,守在床边的冬梅忙说“姨娘~”
现下曹延轩对她非常宠爱,她也有了身孕;日后七太太去世,继室进门,无论哪家的小姐,对她这个有孩子傍身的妾室,都不会轻易放过。
朗月一溜烟传话去了,另一个小厮提着灯在门口候着。曹延轩披上衣服,顾不上系腰带,趿拉着鞋大步走出屋门。
珍姐儿原本后年出嫁,如今改到明年,也就是说,七太太生怕自己这一、两年间有不妥,女儿得守三年孝。
如果爹爹知道,一定会担心自己,姨母则会又难过又伤心。
她为了自己,为了孩子的前途,必定会抓紧曹延轩不放,与继室对着干。更大的可能,是续弦与她这个宠妾日日夜夜斗个不休,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令曹延轩厌倦、烦心,移情到新的妾室身上。
明年四月及笄,五月出嫁么?自己的孩子,也是那个时候出生,纪慕云轻轻按住肚子。
这样一来,七太太留下的珍姐儿宝哥儿,就万无一失,立于不败之地了。
片刻之后,曹府西府,小厮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匆匆奔进庭院,书房的灯亮了。
桌案上做到一半的头花模糊起来,是泪水涌到眼眶。
萧瑟冷漠的秋夜,丹桂树在窗外沙沙作响,她低声叫“冬梅,冬梅!”
夜深人静的时候,纪慕云梦到一个凤冠霞披的女子与曹延轩并肩而坐,命令自己磕头敬茶,细瞧面目,那女子不是七太太。
曹延轩掀开帐子的胳膊顿了顿,匆匆下地,拉起一件外衣,“派个人去请范大夫,再把内院牛四家的叫过去。紫娟呢?”
“别动。”曹延轩大步上前,轻轻压住她肩膀。眼前的纪慕云脸色苍白,黑发乱成一团,嘴唇毫无血色,眼神满是惊惶,早没有昔日光彩,他不禁皱紧眉头,握住她冰凉的手掌,低声说“没事的。”
纪慕云身体一僵,像忽然没了周身力气,轻轻躺回原处。
见这情形,他心头沉重,下意识屏住呼吸,想问,又不敢开口,不由看向周围人。
冬梅生怕被责怪,嗫嚅着嘴唇,“方才好端端的,姨娘忽然叫奴婢,奴婢掌灯一看,已经落了红.”
落了红。
做为三个孩子的父亲,曹延轩是明白一些的,双手下意识握紧,力道令纪慕云心灰意冷,慢慢侧头向里,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泪。
绿芳在旁说:“奴婢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来。”床尾石家的也小心翼翼帮腔:“奴婢说句心大的话,姨娘稳住了,等大夫来了瞧瞧。”
曹延轩把果绿色夹被往纪慕云脖颈拉一拉,镇定自若地说“屋子里怎么这么冷?再拿床被子来。”
绿芳立刻跑去隔壁,把贵妃榻上平日盖腿的毯子拿过来,石妈妈反应也快,不一会儿抱回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在纪慕云被角。曹延轩又要“热点的汤”,丫鬟们有事情做,屋里气氛便没那么沉重了。
他.没伤心?也没责怪自己?纪慕云略微惊讶,小心翼翼睁开眼睛,见背着烛光的男人皱着眉,嘴角抿得紧紧的,见到她的目光,却露出安慰的笑容,“没事的。”
尽管心中冷得象冰,纪慕云胸口依然多了一丝暖意。
仿佛做一朵绢花那么久,菊香带着范大夫来了。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避嫌,曹延轩把地方腾出来,范大夫细细问过冬梅和纪慕云,告了罪,认真查看被褥和衣裳,之后坐在床头,给纪慕云把了左脉把右脉。
曹延轩颇沉得住气,静静坐在临床大炕,其余人一声不吭。
过了许久,范大夫收回右手,起身朝曹延轩拱一拱手,到隔壁才开口:“七老爷,如夫人确是动了胎气,不过,有没有落胎,老朽一时不敢断言。”
一听这话,曹延轩眼睛顿时亮了,声音带着希翼:“您的意思是,保得住?”
范大夫略一迟疑,斟酌着语句缓缓道:“如夫人年纪轻,身子康健,前日老朽过来,从脉象看怀得甚稳。今晚落了红,却不多,亦不见胎胞下来,依老朽看,开几幅安胎药如夫人吃一吃,隔一日老朽再来诊脉。”
也就是说,事情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曹延轩吁了口气,连声道谢,又问“以您看,怎么好端端的,就?”
范大夫能出入曹府,自然是金陵城有名的医生,尤其是妇科方面卓有经验,听他说“好端端的”,便知道这位姨娘没受到惊吓,也没吃喝不妥当,委婉地答“这个,老朽一时也说不好,七老爷,妇人孕子,人力不可及,就像种子落土,有的不发芽,有的长出地面便停滞了,有的却能长成参天大树。老朽托个大,七爷正当盛年,如夫人身子康健,子嗣方面,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意思自然是,保得住自然好,若保不住,以后再生便是,左右您七老爷已有嫡子。
曹延轩应了,大夫叮嘱“不可移动,不可着凉,不要猛补,不可用人参之类,平日吃什么,依旧吃什么”,写下方子。曹延轩送到门口,叮嘱朗月送回去,才匆匆回到屋里。
气氛已经与刚才不同,人人脸上带着轻松,曹延轩笑呵呵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已经煎药去了。”
只有这样吗?可,可她明明感到,衣裳热乎乎的.纪慕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脸上的如释重负不是骗人的。
她仰起头“我”
曹延轩按住她肩膀,“不碍事,大夫说了不能动。”
褐色的、臭乎乎一大碗,散发着奇怪的味道,纪慕云想也不想便咕嘟嘟喝了。
一个姓牛的媳妇子笑模笑样地,给曹延轩请了安,便向绿芳打听“姨娘吃的可好?”待听绿芳担忧地说“晚上只喝了碗鸡汤”便嘟囔“奴婢怀孩子的时候,一天吃五顿都不够,夜里醒过来,还得两块饼下肚,奴婢婆婆做饭都做不过来。”
纪慕云微微抿起嘴角,恰好石家的捧进一个托盘,满满摆着热腾腾的红枣粥,鸡丝汤面,一口一个的烧饼和糖糕,四色酱菜,还有一大碗红糖荷包蛋。
“吃。”曹延轩说,“吃饱了才有力气。”
荷包蛋甜丝丝,她一口气吃了三个,喝了半碗汤,还吃了两筷子面,看的曹延轩也饿了:“再拿些来。”
待他也吃饱喝足,已经到了深夜,院外传来更鼓声。
“歇了吧,明早再说。”曹延轩示意丫鬟抬走炕桌,看一眼床角替换下来的被褥,“也别换衣裳了,将就一宿,嗯?”
纪慕云自然听了,小心翼翼侧身躺下,由着冬梅把新换的湖蓝被子提到脖颈。“爷,这么晚了,您也歇吧?”
曹延轩坐在她身边,笑道:“什么时候了,还瞎操心。”她嘟囔:“再迟了,怕您出去着凉。”他伸手理一理她凌乱的鬓发,“知道了。”
绿芳几个出去了,冬梅轻手轻脚把铺盖放在临床大炕,只留一盏灯,今晚便守在屋里了。
她闭上眼睛,满心担忧肚子里的孩子,又抱着“大夫说不碍事”的希翼,七太太的事情涌进脑海,一时间千头万绪,怎么睡得着?
睁开眼睛,曹延轩静静坐在床边,目光充满温柔。
他.以后娶了新夫人,还会对她这么好么?纪慕云茫然。
“今天做了些什么?”曹延轩如同平日一样。
她定定神,露出一丝笑容,“上午六小姐来了,和妾身做头花,画画,说了半日话。下午妾身有些倦,就歇下了。晚上打打络子,和屋里人说了说明早喝什么粥。”
她本来以为,他会问“怎么动了胎气、落了红”之类,下意识掩饰媛姐儿的话,曹延轩却没有细究。
“我今日出了门。”曹延轩细细说,“前几日风大,郊外庄子有一处是家里留下来,被风吹倒了树,压坏了屋顶。庄头知道那处屋子是我父亲中意的,不敢随便修,进城报过来,我就过去看了看,”
又说“那庄子后面有一片桃林,桃子甜的很,每年腌了桃脯、桃子酒,明年你尝尝。”
她安安静静听着,脑海中出现一颗开满桃花的树,清风徐徐,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地面,像一张粉绒绒的地毯,桃子沉甸甸压弯枝头。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