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康庆元年八月十六,中秋节次日,曹延吉带着博哥儿齐哥儿拜别父母妻女、长嫂侄儿,在通州码头挥别送行的曹延轩和宝哥儿,踏上往金陵的渡船。
六太太与丈夫成亲多年,感情甚佳,算起来,夫妻统共只分离过三回,其中就有数年前到金陵给珍姐儿过生辰、送嫁那回。
丈夫儿子不在家,六太太省了不少事,每日打理家务,给公公回话,到周老太太面前侍奉一番,夜间对着空荡荡的卧房,难免思念起丈夫儿子来,和值夜的贴身丫鬟拥着熏了香的绣被,扳着手指计算日程“六爷该到何处,博哥儿莫要闯祸。”
临走之前,曹延吉打算“在金陵待个十日就回来”,还是六太太劝他“难得回去一次,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如多陪陪三哥五哥。”
三爷是六爷一母同胞的兄长,离别多年,难免想念,曹延吉便答应了,加上从府里带了不少礼物,又要从金陵买不少东西回来,怎么也快不起来,便定下“九月底再回。”
这么一来,十月中下旬到了京城,也快进腊月了。
过了九九重阳节,九月二十六日京城收到金陵三爷的信,曹延吉三人于九月初五到达金陵,住进东府,一切安好。
六太太松了口气,到佛前拜了拜,和周老太太说了半日,盘算着“十月二十日前后,就该回来了”,吩咐针线房裁冬衣,又想起来“先给老爷和七爷宝少爷几个做。”
十月初三,是王丽蓉去世双周年,是为大样。
说起来,曹家祖籍金陵,族人在外地去世,再远也要扶棺回乡的,京城并未另立坟冢。曹延轩便带着子女纪慕云去了西山大相国寺,请了僧人做法事。
虽是庶女,眉目间却有书卷气,举手抬足颇有大家风采,显然是家里精心培养的。鲁大太太心里暗赞,明白妯娌对媛姐儿的赞誉由何而来。
宝哥儿点点头。他年纪渐长,和父亲叔伯、堂兄堂弟日日相处,心性坚毅起来,懂得也更多了,一日比一日明白“母亲再也不会回来”。每次这么想着,心里像有一把又细又长的针刺在胸口,一动便疼一下。
宝哥儿在佛前垂首礼拜,献上从家中带来的鲜果点心和母亲爱吃的菜肴,用自己的钱买了黄纸香烛。
下山的路上,曹延轩扶着怏怏不乐的宝哥儿肩膀,安慰道:“你姐姐姐夫在家中,必定给你母亲办得十分体面。你不是也写信回去了吗?”
媛姐儿起身,拉着带在身边的昱哥儿给两位太太请安。两位太太对昱哥儿十分亲热,问了些“几岁了,真是个好孩子”之类的话,赏了见面礼,鲁大太太又送了媛姐儿一个鼓囊囊的香囊:“头一回见,拿着玩罢。”
媛姐儿忙给鲁大太太请安,鲁大太太是个爽朗性子,说着客套话把她扶了起来,细细打量:面前的曹家六小姐身材高挑,肤色白净,容貌端庄秀丽,穿件月白色素面对襟锦缎褙子,玉簪绿百褶裙,腰间挂着靛蓝色绣白梅花荷包,因在孝里,戴了京城流行的景泰蓝珐琅镶蓝宝石长簪,腕上一双翡翠镯子,打扮得素净清丽。
媛姐儿早早在家里叠了元宝,连着院子里采的鲜花,一并奉在灵前。昱哥儿比去年烧周的时候懂事些了,一听要磕头,扑通跪在蒲团上,磕得十分卖力。
两位鲁小姐在京城是住过几年的,告诉媛姐儿“豌豆黄和杏仁豆腐比北平楼的好吃”。
十月十五那日,曹延轩和鲁常宁约好,结伴到雍和宫进香。
纪慕云亦是怅然:今日没见到石燕燕,以后,也没机会了吧。
按照古礼,出了双周,孝子女的孝便又轻了一层。
女眷们围着四仙桌,斯斯文文吃起饭来,昱哥儿在家听母亲说“若是听话,下回还出来玩,若是淘气,便不带你出门”,乖乖坐在桌边,吃了一碗饭一块糕饼,一点不给大人添麻烦。
鲁家今日来了两位太太,两位小姐。媛姐儿是见过鲁常宁夫人的,忙忙上前拜见。鲁夫人笑着扶起她,介绍身边一位穿墨绿褙子的高个子妇人:“我们家老爷的嫂嫂,今日一起拜佛。六小姐叫一声大太太便是。”
雍和宫乃前朝天子潜邸,名头之大,香火之盛就不用说了,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天南地北的香客彻夜守在山门之外,只求一柱头香。还没进山门,马车和香客便排起长长的队伍,远远望去,庙宇上空白烟袅袅,几乎像失火了。
两位太太见媛姐儿轻声细语地,说什么昱哥儿便听什么,一看便知,媛姐儿在家里是常带弟弟的,心里更加满意。
按照惯例,应该在庙里小歇。雍和宫坐落在四九城内,四四方方地方狭小,不像大相国寺、灵谷寺之类有供给香客歇息的厢房。一行人只好原路返回,行了半个时辰,停到城里有名的砂锅居。
两位鲁小姐像鲁常宁一样开朗爱笑,又是见过的,很快就和媛姐儿像朋友一般了。
曹家是派了人来过的,在二楼订了个包厢,依然是男子在先,女眷在后,陆续在包厢两侧落座,中间有两扇镂空菊花屏风隔着。
媛姐儿道谢,落落大方地收下了,又和两位鲁小姐见礼。
菜肴一道道上来,有砂锅居拿手的砂锅白肉、火爆腰花、九转肥肠,和砂锅豆腐、漕溜鱼片之类素菜。隔着一道屏风,另一席已经热闹起来,能听到鲁大人爽朗的笑声和曹延轩称赞“惠中”的话语。
两家马车走走停停,到了山门便不得不下车,男子在前,女眷戴了帷帽,在护卫的保护下挤到雍和宫最里面一进的大雄宝殿,拜了佛,布施了银子,求了开过光的平安符。
吃过饭,闲话片刻,也就该回府了。
媛姐儿扶着夏竹的手,姿态优美地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待车帘落下,方松了一口气。车厢开始移动,她小心翼翼凑到车窗边,把青布帘掀起一条缝:
父亲和鲁常宁脸红红的,像是说了什么笑话,笑得十分开心,鲁家夫人小姐已经上了马车。鲁常宁儿子只有八岁,和宝哥儿亲热地站在一起,还有两位年轻人应该是鲁常宁的堂侄了,媛姐儿是听纪慕云细细讲过的。
其中矮个年轻人不过十二、三岁,另一位瘦瘦的高个子青年,看上去二十余岁,面庞端正,眼神清澈,穿件天青色祥云纹长袍,腰间戴着一块玉佩,有着这个年纪的人不常有的沉稳。
见马车驶来,青年人先把弟弟赶上马车,和宝哥儿道别,把鲁常宁儿子也送上车子,再去搀扶喝了酒的鲁常宁,最后把父亲送到车边。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热情周到,又透着稳重,并不令人感觉谄媚或不快。
不用说,这人就是鲁惠中了。
媛姐儿放下车帘,脸庞不由自主红了,夏竹也看到一眼,吃吃地笑。
回到府里,媛姐儿给琳姐儿带了雍和宫的护身符和砂锅居的豌豆黄,傍晚去了竹苑。
“今日进香的人很多吧。”纪慕云已经给儿子洗了澡,自己也换了家常衣裳,曹延轩带回来的点心送到两位姨娘和周老太太处,拎起媛姐儿送来的护身符,“换到大年初一,挤都挤不进去”
媛姐儿想起就头疼,双手比划着:“可不是,金陵的寺庙我也去过,没见过京城这边,那阵势啊,怪吓人的。”
提起雍和宫,纪慕云是很想去的,尤其向往大雄宝殿中的白檀木佛像。今日鲁家夫人在,她便没跟着,改日再去好了。
媛姐儿是头一回去,兀自带着敬畏和兴奋,“那尊佛像可真高,头顶都到屋顶藻井了,衣袋像能飘动,脚下满是供奉的牡丹和莲花,磕头的人排成三排。”
又没什么信心地问“姨娘姨娘,你说,若是想画出来,能行吗?”
纪慕云是她的师傅,鼓励道:“有什么不行,先打个稿子,有灵感慢慢再画。那尊佛像是印度来的弥勒佛,立在宝座上,与端坐的菩萨不同,没什么参考的样子。若年底有空,让老爷再带我们去一趟。”
媛姐儿等不及了,趁着记得清楚,拉着纪慕云到书房,用炭笔勾勒个稿子出来,又把佛像各个部位的颜色与周遭环境记下来。
忙活半晌,纪慕云把儿子交给吕妈妈,服侍的人打发下去,悄声道:“可见到了?”
一句话说红了媛姐儿脸庞,捏着帕子不吭声。
看起来,是看中了鲁惠中,纪慕云笑道:“鲁大太太可还和气?”
媛姐儿把鲁大太太给的白玉莲花环拿出来,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叫:“像鲁太太一样,是个面善的。”又说“两位鲁小姐也在。”
那指环温润洁白,做工精巧,可当戒指戴,也可打了络子,挂在腰间做禁步。看起来,鲁大太太怕曹家觉得自家是商贾,准备礼物时颇费心思,亦没少花银子。
纪慕云握着海棠花团扇,笑道,“这么说来,我们家快要有好消息了。”
果然,第二日曹延轩当面问媛姐儿,后者红着脸不吭声。又过两日,曹延轩回来说“和鲁家说好了,等明年正月,和六哥六嫂一起去鲁家拜年。”
上回鲁、赵两家登门拜访,曹家回拜的时候,宝哥儿三人在孝里,不方便去别人家里,只有博哥儿三个跟着大人去了。如今媛姐儿点了头,鲁惠中也得见媛姐儿一面才行。
小女儿的婚事有了眉目,远在金陵的大女儿也在信里说“身体一日比一日好”,曹延轩放下一桩心事,没几日,他自己的难题也解决了:
时间倒退一点,听完侄儿“高人说自己命硬克妻,决心不再娶”,曹慷想了又想,不愿也不能耽搁时间,隔两日便找到苏大学士。
苏大学士听了,难免吃惊,“想不到,还有这种事。”曹慷态度十分诚恳,把自己劝侄儿的话和侄儿对原配嫡子的歉疚说了,又说“求神拜佛是妇人习气,哎,说起来,事关家里人,老朽不敢全信,又不敢不信。”
苏大学士脑筋很快,难不成,曹家看不中詹徽家的女儿?可他转念一想,如今曹慷年迈,只在六部之末工部做个侍郎,曹二郎、曹四郎远在外地,最高不过四品,想调回京,还要走门路,等位置,与旁人竞争;詹徽在炙手可热的吏部做尚书,掌管百官升调,只要曹慷曹延轩不是白痴,就不会放弃这门亲事。
这么想来,曹慷说的应该是真的了。苏大学士一副关心学生的样子:“延轩这孩子,是个勤奋的,亦知轻重,行事沉稳:圣上问过一回,他答得十分稳妥。”
曹慷也跟着叹气:“不瞒您说,延轩对婚事心灰意冷,老朽派了幼子,回金陵鸡鸣寺寻找破解之法,总不能让这孩子,便这么打了光棍。”
这么一来,便不得罪詹家,也没把话说死:即便曹延轩日后成亲,也可说“请了高人做法事”,詹家也没办法。
苏大学士便说“婚姻是大事,慎重些是好的”,过一日,把事情告诉了詹徽。
在曹慷眼里,自家侄子容貌英俊,文武双全,产业雄厚,族人众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在女方眼里,就是另一码事了:曹延轩三十余岁,膝下嫡子、庶子、嫡女、庶女俱全,家里三房妾室,嫡长子宝哥儿已经八岁,懂事了,续弦进门,怎么也养不家了。
再过几年,宝哥儿娶妻生子,即便续弦生下儿子,也得看宝哥儿夫妻的脸色。待曹延轩去世,西府家产大半归了宝哥儿,剩下的由昱哥儿和续弦生的儿子分,怎么想都不划算。
若是詹小姐没生出儿子,跟着宝哥儿过日子,还有什么指望?
詹徽夫人本来便不十分愿意,一听这话,忙告诉丈夫“算了吧”。
詹徽对曹延轩印象颇佳,不由有些惋惜,不过妻子说得对,天下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曹七郎一人,女儿家花期短暂,不可耽误。
话说回来,若这番话是曹家推托之词,曹家不愿与自家结亲,还能有什么话说,詹家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
詹徽便谢过苏大学士,在其余举子、进士中挑选起来。
曹慷见“没得罪人”,便欣喜起来,回家告诉侄儿“等詹家小姐嫁出去,过两年,再谈你的亲事。”
曹延轩扶额,把“不娶妻”又说了一遍,曹慷听到便头疼,把话题岔开“等你六哥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