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月二十三日一大早,媛姐儿琳姐儿洗漱梳妆,收拾停当,到六太太的院子吃早饭。
如今宝哥儿住在博哥儿的院子,齐哥儿也挤进去,三个小子亲亲热热,加上大堂兄涟哥儿,三爷的两个儿子、几个孙子,每日都很热闹。
今日去了,男孩子们坐满一张八仙桌,两个女孩子和涟哥儿媳妇单独一边。
热腾腾的荠菜馄饨、皮蛋瘦肉粥、红枣小米粥,小柳筐里盛着炸油条、小笼包、千层糖糕、芝麻酱烧饼,切开的咸鸭蛋、咸火腿、凉拌白菜心、葱花炒鸡蛋,另有用螺蛳盒盛着的酱豆腐各色酱菜。
媛姐儿斯斯文文地接过丫鬟捧来的乌木筷,尝一口皮蛋瘦肉粥,见桌上还有一碗洒了香葱咸菜的肉末鸡蛋羹,便问:“十五少爷呢?”
夏竹低声答:“奴婢看过了,十五少爷还没过来。”
媛姐儿并没在意:昱哥儿还小,跟着姨娘的时候是很多的,有一回也是没过来吃饭,她找过去,才知道昱哥儿吃多了果子,坐在马桶上捂着鼻子“六姐别过来!”
吃完早饭,男孩子去学堂,女孩子跟着六太太去了花厅。
七、八位管事妈妈已经等在这里,低眉顺眼地,按顺序把负责的一摊事情汇报六太太。
妈妈忙道:“昨晚七爷出门的时候,宋管事看的真真的,姨娘带着帷帽,仆妇抱着十五少爷随七爷上了马车,回来的时候,车里只有七爷一个人。因昨晚迟了,宋管事进不来内院,又怕过一会儿姨娘也带着十五少爷回来了,就没敢吭声,到了今早,姨娘和十五少爷确实没回府,赶紧叫家里的进来告诉您一声。”
既然曹延轩回了府,没惊动别人,就是说,曹延轩是知道、同意“纪氏、昱哥儿没回家”的。
难道母子俩迷路了,走丢了?那样的话,曹延轩首先就不能答应,得回府叫人沿街去找,到顺天府报上去“家人走失”--纪氏年轻貌美,昱哥儿才四岁,是人贩子最最欢迎的货色。
六太太胡思乱想,冷不丁的直冒冷汗:六太太娘家有个亲戚,带着爱妾和同僚出游,夜间喝多了酒,有个父亲是高官的同僚看中了这个亲戚的妾室,亲戚就顺水推舟,把妾室送到同僚的房里。第二天,妾室醒了,发现受了辱,一条汗巾子吊死在房梁上。
那同僚一见不妙,就跑了,亲戚没办法,只好找口棺材把妾室收敛,说是“暴病而亡”,因天气热,直接就火化了。事后那同僚不认账,在公事上为难这亲戚,妾室的家里闹到府衙,拿了一大笔银子,亲戚名声扫地,只好辞官
难道,曹延轩找地方处置了纪氏?曹延轩对纪氏的宠爱,阖府都知道,六太太首先就不信;就算是真的,为什么带上小十五?
男人带着妻子、妾室出门,是很平常的事,六太太经常跟着丈夫踏青、赏红叶,两位姨娘偶尔也能沾光;府里有周老太太,六爷每年陪着周老太太拜佛,都会带着两位姨娘。
曹府这样的大户人家还好,主母带着管事妈妈、护卫就能出门了,换成规矩大、死板些的人家,女子没有男人带着,出不了家门半步。
妾室地位更低,没有男主人、主母带着,后院都出不来。
一个女子不在家,能住在哪里?亲戚家?妾室是没有亲戚的,换个角度,曹延轩把自己的妾室小儿子托付给亲戚朋友,难不成家里出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事?
方才朝她使眼色的贴身妈妈便道:“门房管事宋家的派媳妇进来,见两位小姐在,有个事就没说,给奴婢私下说了一嘴:七爷昨日从外面回来,带着竹苑的纪姨娘和十五少爷出门去了,回来的时候,只有七爷一个人。”
琳姐儿也十四岁了,每日跟着两人。
庙宇?倒是听说留在庙里祈福的,可,曹延轩也住下才算正常,没有把年轻女子单独留下的道理。
纪氏去了哪里?昱哥儿呢?
一时间,六太太头脑发蒙,和妈妈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么办了。
管事是男的,闺中小姐就不方便见了,需得立屏风。管家就是这样,每日琐碎、零乱,又离不得,两人便向六太太道“母亲/伯母辛苦”,相携回后宅了。
见两人的背影消逝在门口,六太太才松懈下来,端起茶喝一口,“有什么事,说吧。”
曹延轩到了京城,带着妾室游玩的次数比六爷还多,六太太没少从琳姐儿嘴里听,七叔带着六姐姐和纪氏去了珍宝阁、七叔带着纪氏去了东来顺,七叔带着六姐姐和两位弟弟去了雍和宫
时间长了,六太太都习惯了,听到妈妈前半段话毫不惊讶,最后一句就张口结舌:“什么叫,七爷一个人?十五少爷呢?纪氏呢?”
仆妇们战战兢兢,两个女孩子看的很用心。
一个上午,六太太先处理着急的事情,之后挨个看看,训斥了一位妈妈,“像你这个样子,不要耽误我的功夫!”赞赏了一位妈妈,“到底是老人,做事是用心的”,剩下的不置可否。
到了午时,两人想陪六太太回去,六太太笑道“你俩先回吧,外面车马司的管事请假了,我得盯着些。”
大家主母也好、嫁进来的媳妇也好,闺中千金也罢,是不能在外面过夜的,贞洁两个字沉甸甸的压在女子头顶。
说起来,媛姐儿出嫁在即,要学的事情多得像山。六太太是嫁过女儿的,有经验,考较媛姐儿一番,见这位六小姐看过账本,算数、算盘有基础,身边有会打算盘的丫鬟,欠缺的是管理下人、处理事情的经验,这半年来,打理家务的时候就把媛姐儿待在身边。
六太太头疼欲裂,呼地站起身,“再派个人去门房,把话问清楚,纪氏和十五少爷到底回没回府”。贴身妈妈忙答应,又道“奴婢再去厨房问问,给没给纪姨娘送饭”。
六太太挥挥帕子,转身往外院走:得告诉丈夫一声。
曹延轩不知道嫂子的烦恼,傍晚从翰林院出来,去了西直门。
昨日顾家到京,直接去了吏部,纪慕岚算着日子,早早等在外面,两家就此见了面。纪慕岚父子原本是住客栈的,随顾家一起搬进西直门的宅子。
一进大门,顾许之便迎了出来,热情地称他为“七兄”。
比昨日亲热不少。
曹延轩还礼,依旧叫“顾贤弟”,互相礼让着进了正屋。
昱哥儿兴兴头头奔出来,直接往父亲身上爬,猴子似的搂着他脖子不放,“爹爹你带了我的小鸟没有?”
曹延轩托着儿子:“爹爹也忘记了。不碍事,二桃给你喂着呢”。二桃是府里的小丫头,比蓉妞儿大些,在竹苑打些下手。
昱哥儿这才放了心,告诉他“爹爹我昨晚和大表哥睡一张床。”曹延轩笑道:“那你和大表哥说了什么?尿床没有?”
急的昱哥儿直捂他的嘴:“我从来不尿床!”
跟出来的顾明熙直笑,有了些和年龄相符的天真。
昱哥儿觉得父亲揭自己老底,不高兴了,直接往地上蹦,曹延轩拎着他不放:“你娘呢?”
昱哥儿指指后面:“娘和大舅妈、姨婆说话。”
按照道理,若是亲戚,曹延轩应该拜见纪慕云的长辈,可纪慕云的身份就尴尬了。
他不好接话,顾许之已经指使侄子:“告诉厨房上饭菜,我陪七兄喝几盅。”
席间有赤红色的烤鸭,有芥末鸭掌、火燎鸭心、酿鸭方,还有松鼠桂鱼、清炒虾仁、漕溜鱼片,一看就是外面买回来的,把昨日的家常菜比下去了。昨日无酒,今日是上好的金华酒。
顾许之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道,“不怕七兄见笑,这些年来,我们父子在西北,娘亲和嫂子、明熙在湖南,日子过得艰辛。今上隆恩,父亲和我兄弟回到京城,昔日旧友、同僚、同年没了顾忌,赠了不少盘缠。待我回到湖南,当地县令亦来相送,手里面钱是有一些的。”
言下之意,顾家已经知道纪慕云私下赠给姨母银两,特意解释给曹延轩,这番来京城不是用你曹七爷的钱。
曹延轩一听就明白,“人情冷暖,历来如此,顾大人已经苦尽甘来,往后便是一马平川了。”
顾许之却说:“七兄,如今已不是先皇在的时候,西北变动极大,依你看,我们父子这番去了,前途如何?”
这谁能说得准?曹延轩想了想,答得极为坦诚:“西北马市,先皇便想整顿,试了几个人都不行,直到顾大人到任甘肃,才打理的井井有条。那些年我不在朝堂,只记得,甘肃的赋税比之前翻了一倍,还不算私下的库银。”
顾许之缓缓点头。
曹延轩又道:“彼时顾大人年方而立,便成了四品大员,再进一步便是布政使,时运不济,遇到了权阉挡道,顾贤弟,愚兄在家里和兄弟、长辈谈起来,对顾大人是十分佩服的。”
“顾大人之后,甘肃换了三任,一任不如一任,先帝精力不济,便扔在那里,当今登基,必是要重新拿起来的。”他笑一笑,“若当今派别人去甘肃,有成功的机会,也有重蹈覆辙的可能;既然是顾大人前去,愚兄便觉得,最少有六成把握。”
顾许之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曹延轩伸出三根手指:“其一,甘肃乃是西北重镇,列于九边,马市不仅仅关系税赋,亦关系着边防重担;其二,今上年富力强,雄心壮志朝野皆知,不光甘肃,两广亦派了人去,要把海盗打回东瀛。顾大人在当地极有威望,故地重游,与旁人相比事半功倍。第三么”
他笑道:“换成旁人,是为了仕途、名声、报皇恩,到了顾大人和两位顾贤弟这里,身上还多了一层,此番必定要翻身,自此重整旗鼓,扬眉吐气!”
顾许之“好一个扬眉吐气!”端起酒盅“小弟敬七兄一杯。”
两人相对饮了。
顾许之放了酒盅,文绉绉道“小弟还有一事,向七兄请教:小弟与家父家兄在西北,去年听说改朝换代一事,虽离得远,亦听得胆战心惊。”
说着,顾许之用筷子沾酒,画了一方四四方方的东西,随即抹去,笑道:“这位既不在朝中,咳,风云变幻的,不知什么情形。今上虽开了恩科,说句实话,便是换成小弟和兄长,一时间,亦不知道该不该赴考。还是七兄有胆识,有魄力。”
意思便是:当今皇帝得位不正,能不能坐稳江山,谁也说不准,曹延轩为什么赶赴当今皇帝的恩科?
曹延轩答得坦诚,“哪里,不瞒贤弟,愚兄亦是思来想后,在家里和兄弟、伯父叔父说过数次,始终拿不定主意。”
他把自己屡次遇到守孝的事情讲了,“拖了数年,拖得没了锐气精神,拿定主意赶赴下一科,没想到,又遇到去年的事情。我在家里想了又想,不怕见笑,去庙里求神拜佛,求了个上签,就这么,就来了京城。”
又笑道“还是云娘的主意。”
他起初叫纪慕云“云娘”,后来两人交心,在无人处便叫“慕云”,今日当着顾许之,自然不好意思,便换回“云娘”。
对他的坦诚,顾许之是满意的,却说“七兄口中的云娘,难不成,便是舍妹?”
曹延轩愣了愣,笑道“顾贤弟玩笑了,自然便是云娘。”
顾许之哦一声,慢吞吞道:“七兄是志诚君子,小弟一见如故,又曾经帮过我们家的大忙,小弟家里不胜感激。说起来,有一件事情,想请七兄援手。”
曹延轩已经隐约猜到这位顾二郎的意思,拱手道:“不敢,请顾贤弟直说。”
顾许之便道:“不瞒七兄,家母有个嫡亲堂妹,嫁了金陵城一位秀才,因这位姑父身子骨弱,科举上没有再进一步,直接到了我父亲身边做了文书,姨母便跟着我母亲。”
“姨母命数不好,生慕岚表弟的时候去世了,家母便把云娘和慕岚表弟当做亲生的,我和我兄长也把表弟妹当成嫡亲弟妹。”顾许之收起了嬉笑,肃容道:“家父坏事那年,表妹十五岁,表弟才十岁,与我们家匆匆分别,回了金陵。一别十年,家父家母、我和兄长嫂嫂对两位弟妹十分挂念,万万想不到,姑父体弱,表弟正是用功的时候,表妹一时糊涂,考虑不周全,做了旁人的妾室。”
听到这话,曹延轩心里想的是纪慕云说过“太太叫去,以为是给我做媒”心里十分愧疚:王丽蓉最后变成什么样子,为了拿捏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若是好心肠的东主太太,给纪慕云介绍个读书人,以纪慕云的人品,能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也能照顾弟弟父亲。
曹延轩便说:“这件事,是我.”
顾许之摆一摆手,直接道:“表妹跟着家母长大,是家里心头宝,掌中珠,冷不丁的端茶倒水,服侍别人,心里的苦楚就不用说了,家母想起来就夜不能寐。七兄亦有女儿,自然能体会到家父母、愚兄弟的心。七兄大人大量,不如,给表妹一张切结书,放表妹回家来,也算好聚好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