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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从前朝传下来的惯例,大穆朝五日一休沐,逢五逢十的日子,官员们可以在家休假。
    三月二十五日,宝哥儿一早就往后院跑。过了年,他快十岁了,该像堂兄一样单独开院子,京城府邸狭小,比不了东府西府,宝哥儿的院子八成在博哥儿齐哥儿边上一处小小的二进院子。
    踏入竹苑,宝哥儿并不意外地发现院里冷冷清清,院角只有一个丫鬟,西厢房的门关着,鸟笼子挂在屋檐下面。进正屋一瞧,父亲歪在西次间临窗大炕,炕桌搬走了,父亲腿上盖着一床青色缎面薄被。“爹爹!”
    曹延轩应了,试着挪一挪身体,立刻皱起眉,拍拍身边空地:“来。”
    宝哥儿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露出惊惶的神色“爹爹?”
    母亲已经不在了,天塌了半边,父亲再出事,他可怎么办?
    曹延轩安慰道:“不碍事,昨晚下车的时候跌了一跤。这两日可好?也没顾得上看你。”
    怪不得,父亲叫人喊自己。宝哥儿摸摸父亲膝盖,看父亲倒吸一口凉气,愁眉苦脸地担忧起来,“大堂兄带我和哥哥出门玩,爹爹,怎么不见十五弟?”
    昱哥儿越大,越爱找大孩子玩耍,就算不去外院吃早饭,每天也要跟着宝哥儿几个乱跑,接连两日没露面,是很少见的。
    “你十五弟跟着纪姨娘出门做客去了。”曹延轩答,见昱哥儿露出迷茫的神情,便笑了起来:“阿宝,今日爹爹叫你来,是有事和你商量。”
    厨艺也是纪姨娘的拿手之处,无论在西府双翠阁,还是在京城竹苑,宝哥儿每次去了,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菜肴点心。
    “爹爹这么大年纪,你还没娶媳妇,万事稳妥为上。爹爹只有你和你十五弟,是盼着你们两个好的,盼着你们俩和博哥儿齐哥儿一般。”曹延轩温声道,“纪氏人品端正,贤良细心,有她照顾你们,爹爹是放心的。”
    回外院的路上,宝哥儿一直想着纪姨娘。就像所有对待父亲妾室的少爷一样,宝哥儿对纪姨娘客气礼貌,第一印象和父亲总结的差不多:温柔、体贴、会照顾人。
    可一想到,一个姨娘就这样成了自己的继母,西府女主人,顶替了母亲的位置,宝哥儿心里怪怪的:一个东西被他放在窗边,冷不丁的换到书架上方,总是令人不适应。
    如今父亲提起来,宝哥儿心里黯然,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抵触。不知伯祖父和六伯、三伯给父亲找了哪家的姑娘?
    曹延轩见儿子神情平静,便问:“你觉得,纪姨娘如何?”
    曹延轩拍拍儿子肩膀,用对待大人的口吻说:“阿宝,你也不小了,懂事了,有些事,爹爹该告诉你:你本有个嫡亲的叔叔,和爹爹一母同胞,可惜,年轻轻的没立住,早早走了。你还曾有个兄长,早先一位姨娘生的,也没立住,风寒腹泻,好好的人没了。”
    不待宝哥儿开口,曹延轩便讲起和纪慕云的事。他是长辈,对着儿子不可能向对堂兄、伯祖父一般坦诚,只说“纪氏有个亲戚发达、做官,去庙里的时候与纪氏相认,见纪氏有了儿子,和自家商量”,又道:“纪氏入门五年,温柔和顺,会照顾人,你是看见了的。又养了你十五弟。”
    另外,纪姨娘一笔字写得极好,说话文绉绉,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擅长丹青--连爹爹都是赞赏的,六姐姐也跟着纪姨娘学习。
    宝哥儿年纪渐长,跟着东府堂兄、京城堂兄读书习字,外出游玩,知道得越来越多:大伯父英年早逝,大伯母安安静静守寡,活得像一个影子;伯祖母去世,伯祖父年纪大了,没有再娶,身边有老姨娘服侍着;五姐夫(玉姐儿的丈夫)母亲去世,不惑之年的父亲再娶,续弦五年生了三个儿子,尽管续弦和五姐夫关系不错,六伯母也开始担心五姐夫的家产
    父亲中了进士、庶吉士,博哥儿有一次说起“父亲正给七叔找人家”,宝哥儿就明白,西府不能没有主母,父亲迟早会再娶。
    纪姨娘是妾室,伯祖父有妾室,三伯、五伯、六伯有妾室,却没听说哪家把妾室扶正的--宝哥儿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宝哥儿骇然,“爹爹?”
    纪姨娘?宝哥儿张口结舌:“爹爹?”
    纪姨娘还生了十五弟。无论西府还是京城,伯祖父那一脉的堂兄弟多,宝哥儿早就习惯了,如今有了十五弟,就像爹爹曾经说的,弟弟和自己流着相同的血,在一个屋檐下长大,比任何人都亲近。十五弟长得再快点就好了。
    纪姨娘很会做针线,父亲腰间的荷包精致且合节气,身上的袍子和十五弟的衣物,大多是纪姨娘做的。宝哥儿启蒙那年,纪姨娘绣了个书包送过来,靛蓝色棉布,绣着松竹梅岁寒三友,颜色鲜亮针脚细密,连成日念念叨叨的程妈妈也挑不出毛病。
    宝哥儿点点头,在炕边坐正身体,像在学堂一样双手伏在膝盖。
    宝哥儿茫然地点点头。
    对着认认真真的儿子,曹延轩有一种“老树开花”的不自在,干咳一声,斟酌着道:“阿宝,你娘走了,也有三、四年了,爹爹年纪不小了,依着你伯祖父,慢慢的,该往前走一步了。”
    这么一来,爹爹娶了纪姨娘,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宝哥儿想着,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习惯了纪姨娘的存在。
    宝哥儿又应了,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曹延轩便道:“回去你想一想,有什么想头,这两日告诉爹爹。可是该上课了?去吧,中午不必过来,晚上爹爹去找你。”
    听到这话,宝哥儿并不意外:王丽蓉去世时,他有一种“母亲去了远方,过一阵才能回家”的天真,烧百日、烧周年、烧双周年的时候,见姐姐对着坚硬冰冷的墓碑哭泣,突然明白了“母亲躺在地底”。
    宝哥儿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傻乎乎地“嗯嗯”。曹延轩笑了起来,道:“你十五弟和纪氏在纪氏亲戚家,待过两日,爹爹腿好了,你跟着爹爹过去做客吧。”
    到了读书的屋子,宝哥儿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想心事。肩膀被人重重一拍,他头也不抬,反正不是博哥儿就是齐哥儿。
    果然,来得是博哥儿,挤眉弄眼坐到宝哥儿对面,手放在衣袋里“我有好东西!”
    宝哥儿半点兴趣也没有,趴在远处不动弹,心事重重的模样令博哥儿好奇了,扒拉他一下,“怎么了你?”
    父亲既然告诉自己,这件事起码成了一半,很快阖府都知道了;再说,博哥儿也对他不见外,连给周老太太院子里一个小丫鬟送头花都不隐瞒。
    宝哥儿想了又想,给博哥儿使个眼色,找个没人的地方要对方发誓保密,把父亲说的事情讲了。
    博哥儿十三、四岁了,父母开始操心婚事,比宝哥儿更明白“主母”和“妾室”的区别,惊讶得合不拢嘴巴,一下子反应过来“纪姨娘的亲戚一定做了大官”。不过,博哥儿是个厚道的少年,又和宝哥儿亲近,便安慰起他来:“比七叔另娶别家女子强。”
    宝哥儿一时不解,博哥儿便细细解释起来:“纪姨娘是妾室扶正的,日后再如何,也底气不足,压不过你去。再说,十五弟也跟你好。七叔还是想着你的。”
    这么一说,宝哥儿便觉得,这件事情也不错。
    无论如何,爹爹首先考虑的还是自己,宝哥儿心里舒坦多了。
    这个时候,媛姐儿正随莺歌进了竹苑。
    一进次间,她就吃惊地愣在原地,之后忙忙过来,围着父亲直打转:“爹爹,您怎么,您怎么?”
    “不碍事,昨晚回来的时候,下车崴了脚。”曹延轩自然不能说实话,重复着刚才的理由,指着炕边一把玫瑰椅:“坐吧。”
    媛姐儿不肯,看看屋里没有纪慕云的影子,心底迷惑添了一层,告诉自己的丫鬟:“去,把我的丹药拿过来”,又问长问短:“找过大夫没有?大夫怎么说?开了什么方子?”
    曹延轩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大碍,她却不肯,一本正经地告诉父亲:“大堂嫂说,她家里有人就是下雨的时候摔了一跤,遇到了庸医,腿没断,却动不得了,从此走路一瘸一拐。”
    曹延轩哭笑不得,心里是欣慰的。
    不多时,丫鬟取了个藤筐来,里面是瓶瓶罐罐和膏药,有服的藿香正气水、雪津丸、热毒丸、梅花点舌丸,荣养丸,外敷的跌打药膏,红花油和干净纱布。
    有这么个篮子,无论出门还是在家里,遇到事情都是方便的。媛姐儿是跟纪慕云学的,时间长了,成了习惯。
    媛姐儿想叫父亲把裤管挽起来,曹延轩怎么能让没成婚的女儿见到自己又青又紫的两边膝盖,拉一拉薄被咳一声,道:“知道了,一会儿叫小厮过来。你坐下,我有事告诉你。”
    彼时男女有别,父女也是要避讳的,媛姐儿便把篮子放在炕角,挥手叫丫鬟下去,端端正正坐在椅中。
    曹延轩斟酌着,把自己的决定讲了,自然不会像告诉宝哥儿那么简单,说到纪慕云的亲戚,提了顾重晖的名字:“昔年做到过甘肃巡抚,因落了难,把你纪姨娘送回金陵。过几年风头过去,你母亲想挑个读过书的,选中了你纪姨娘。”
    顾重晖,媛姐儿没听说过,一听甘肃知府就明白了,之后被父亲的话惊呆了:纪姨娘,要做自己的继母了?
    她今年十七岁,身为婢生女,生下来就被主母嫡姐挤兑的抬不起头,比九岁的宝哥儿更明白妻与妾、主与仆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
    爹爹要娶纪姨娘,说实话,媛姐儿震惊之后,居然觉得“不算太突兀”:她是早熟的女孩儿家,婚事提上日程,明白了人事,平日到双翠阁/竹苑,见纪姨娘提起父亲时眼角眉梢的情意,和父亲看着纪姨娘时眼中的温柔,时间久了,替于姨娘心酸之外,慢慢成了习惯。
    有一回在西府,说到“父亲要来京城”,姨娘一下子心情低落下来,画也不画了,倚在窗边默默做一件男衫,缝着缝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湖绿衣料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媛姐儿忽然明白,父亲到京城进考场,无论中亦或不中,以父亲的年纪,必是要娶新太太的。
    在那之后,媛姐儿心里对姨娘多了一份同情,自己的母亲(于姨娘)受尽冷落,受宠的纪姨娘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站在地板上,一个踩着一张薄草席。
    一句话,梅香拜把子,都是伺候人的。
    做梦也想不到,纪姨娘要嫁给爹爹了。
    姨娘一定很高兴,欢天喜地的,画一幅百花图,绣一个百花不落地的荷包,抱着昱哥儿亲了又亲--父亲扶正纪姨娘,昱哥儿就成了嫡子,和宝哥儿更亲密了。
    自己的母亲会很难过吧?媛姐儿想着于姨娘,自己的母亲自己清楚,难过之后便是高兴,庆幸自己和纪姨娘交好,以后出了门子,有娘家撑腰。真正难过的是夏姨娘和四姐姐,嫡母的算盘打不成了。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一抬头,见到父亲平静的面容,便知道“这么大的事情,父亲不会开玩笑。”
    纪姨娘要做西府主母,慢慢的,媛姐儿开始有了真实感:就像做头花、画画和做衣裳,姨娘拿得起放得下,样样都好;还有上次私下教导自己的话,管家理事打算盘什么的,也难不倒姨娘。看在自己情面,姨娘不会为难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后半生安安稳稳了。
    她一边想,一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对面的父亲看在眼里,便放了心,“你觉得如何?”
    媛姐儿欢喜道:“爹爹,说实话,开始是没想到,再一想,实在是再妥帖不过了:姨娘识文断字,学识渊博,这几年教了女儿不少东西,女儿实在是受益匪浅。姨娘是温柔和气的性子,把父亲和十五弟照顾的妥妥当当,待十一弟也十分细心。待来了京城,更是事事惦记着家里。”
    “父亲,真是件好事。”她满脸喜悦,想起自己要出门子了,又有些失落:“女儿想一想,都舍不得家里了。”
    小女儿如此懂事,曹延轩发自内心的欣慰,“家和万事兴,你能体会到就好,不枉纪姨娘平日对你的教导。”
    又笑道:“左右离得近,什么时候想家了,说一声,接你回来住几日。”
    媛姐儿抿着嘴笑,又问“姨娘呢?要恭贺一声才行。”又笑道:“以后不能叫姨娘了,要叫母亲。”
    “前日纪氏便带着你十五弟去了姨母处。”曹延轩笑道,指指自己的腿,“待过两日,我带你们三个过去,认一认人。”
    媛姐儿欢欢喜喜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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