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她的梦
但小舟月无暇顾及那么多,抓住清荷仙子的手。
两人很快化作灵光消失在洞府前。
洒扫的弟子放下了扫帚,他的脸很普通,但一双眼黝黑又剔透。
他是进入梦境的朔风。
少年慢慢垂下眼,他认出来,刚刚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就是舟月。
*
小舟月看着躺在酒坛子里的师父,轻摇头,抬起下巴向清河仙子眨眨眼。
凌雪剑尊仿佛人间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他抱着酒坛,佩剑也胡乱垫在身下,即使醉醺醺的也难掩俊逸非凡的面容和气度。
【师叔你看,师父喝了千年绛珠果酿造的灵酒,醉成这样,还没有清醒。】
“小月月,我的剑术连你都不如。”清荷仙子懒洋洋地躺在美人榻上赏荷花,“至于学医嘛,就更不用了。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并不是好事。”
她收起银针,卷好放进药箱,又看了一眼小舟月,捏捏小女孩颇有肉感的脸颊,嫣然而笑。
她打开很破旧的桐木医箱,又取出银针,扎进凌雪剑尊额头的穴位。
凌雪剑尊把怀中的酒坛子一抛,抓过佩剑在头下一枕,舒舒服服地躺下。
小舟月有些为难,她瞄瞄醉酒不醒的凌雪剑尊。
“师兄,谁叫你要喝这么多,该该该。”清荷仙子清丽的面容上有着温暖的笑容,她下针一点儿也没手软。
凌雪剑尊被针尖戳痛,“哎呦”叫了一声,英俊的眉目紧皱。
和小舟月设想的不一样,清荷仙子没有教她用剑,也没有教她学医。
清荷仙子叹了一口气,“你师父心里,有酒,有剑,有六界苍生——”
做石头很简单,风吹雨淋,喜就是喜,悲就是悲,但做人类不一样。
“这样就对了嘛。”清荷仙子亲昵地把小舟月拢进自己的怀里,狡黠地笑,“你师父把你当做他的女儿,我也把你当做我的女儿。你师父要上我的门来要女儿,想想就很有趣。”
小舟月仰脸看向清荷仙子,抿起嘴,露出右颊小小的梨涡,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这并不是因为凌雪剑尊把她当做封印邪灵的工具,而是因为凌雪剑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现在还多了一个你,剩下就什么也没有了。”
清荷仙子没有讲完这句话,又蹲下来平视着小舟月的双眼,“你师父他呀,最起码还要一个月才能醒。”她又促狭地笑了一声,“小月月,你要不要和我住一段时间,你师父教不会的我可以教给你呀。”
清荷仙子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高冷女仙的模样,但此时在笑,还会露出两颗虎牙。
清荷仙子摇摇头,“我不难过,你师父把我当做他的师妹,能让我陪在他身边,已经很让我开心了。是我——”
她只是隐隐约约看出来清荷仙子的笑意里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我要照顾师父。】
【譬如我,生来就是勾玉,死后也会重新变成一颗石头。或者,可能连石头都保留不下来。】
小舟月纵然做勾玉已经度过了千年百年的岁月,可长在凌雪剑尊的肃雪峰却区区只有几载,对她来说,琢磨明白人类的情感依然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生离死别是正常的事情。】
是她奢求太多。
清荷仙子的洞府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云雾缭绕,有大片清澈的池塘,池塘里种满了荷花。
凌雪剑尊睁开醉意朦胧的双眼,似乎看见俯身的小舟月,眼睛亮了亮。
小舟月没有掩饰自己的疑惑,不懂的她可以请教,也可以学会。就像她从凌雪剑尊那里学剑,就是为了封印玄冥之界的邪灵。
清荷仙子勾起很浅淡的笑意,她坐在七倒八歪的凌雪剑尊身边,笑了笑,“没关系,我来看一看。你师父呀,总是这样,不过有我在,就不用担心。”
“小月月,去,快去再给我拿点酒。”
白衣的仙子好像想到开心的事情,回头瞅了一眼凌雪剑尊,牵住舟月的手化作两道灵光离开了。
小舟月拉起清荷仙子的右手,金色的字迹浮现在凌雪剑尊仰起的俊脸上。随着凌雪剑尊打了一个盹,金色的字迹又如气泡消失了。
仙人洞府没有明显的时节变化,这些荷花就永远这样一年四季地开下去、常盛不败。
凌雪剑尊只教过她用剑。
清荷仙子抱住小小的女孩子,附在小舟月耳边轻声道,“我们每七日来瞧一眼你的师父,怎么样?”
小舟月给清荷仙子采来一束新鲜的莲蓬,剥开的莲子如同颗颗雪白的珍珠。
她想了想,继续拿自己举例。
只有在师父凌雪剑尊身边,清荷仙子才会像一个还没长大、喜欢捉弄人的小姑娘。
清荷仙子一贯最会照顾师父,她也要好好向清荷仙子请教怎么照顾师父。
但是这不能让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知道。
这些话很难让人拒绝,小舟月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他晃晃酒坛子,酒已经喝完没有了。
【你在难过。】
这是实话。
她侥幸受了勾玉里一道上古神力的点化,有了灵智继而化形。
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封印邪灵就是她的果。
小舟月很清楚,这是她身上肩负的使命,她从来没想过逃避。
清荷仙子收起什么也不在乎的淡然神色,认真说道,“小月月,你师父和我,都更想让你活下去。做人也好,做仙也罢,好好地活下去。”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承受自己必然死亡的结局太过沉重。
清荷仙子和凌雪剑尊都不是把一切都压在一个孩子肩上的人。
小舟月迷惘地看向远方,荷塘对岸有普通的弟子正在练剑。
她想说,于是金色的字迹悄然浮现在清荷仙子眼前。
【我不是人,也不是仙,我只是不会说话的石头。】
小舟月摸摸自己的喉咙,那里的肌肤和人没什么不一样,甚至更加细腻温软。
她张开嘴,除了叹气吸气,一个音节也没办法发出来。
也许,石头天生就不能说话。
因为上天从不认可她。
小舟月耸下肩,背过身低下头,不想让清荷仙子看见自己脸上也许可以被称作是“难过”的表情。
清荷仙子那么聪明,一定会明白她们连难过的小动作都是一样的。
但清荷仙子问,“你会玩吗?”
小舟月重新抬起眼,她不解。
【玩?】
清荷仙子跳下美人榻,招招手,传音道,“云生——”
这声音清亮,如微风一般吹拂过荷塘,亭亭的荷花朝对岸俯去。
红花碧叶簇拥着一个正在发呆的少年。
他听到这名字,先是怔愣一瞬,然后慢悠悠地踩了踩嫩生生的荷叶尖,几步间来到清荷仙子所在的小亭。
“我的花,我的花。”清荷仙子没好气地瞪了瞪唤作云生的少年,然后轻咳一声,吩咐道,“你去带小月月,找你那些年龄相近的师兄师弟玩。”
清荷仙子弯弯眼,故意道,“按照辈分嘛,你们都应该叫小月月一声小师叔。”
云生表情复杂地看着小舟月。
小舟月抬抬下巴,眉峰上的两颗红痣仿佛也一起在做郑重的表情。
【喊我,小师叔。】
云生挣扎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唤,“小师叔。”
少年清瘦但很有佚力气,他抱住小舟月小小的身体,又是足尖一点,如清风般拂过荷塘。
身后又是清荷仙子的埋怨,“我的花,我的花。”
舟月悄悄探出头,这个弟子好像之前是做洒扫的,他的脸普通得扔进茫茫大海就再也不会找到。
但让人唯一能有深刻印象的就是这双眼,剔透干净,宛如黑色的琉璃,让人一看见就再也不会忘记。
小舟月没有忘。
她两脚才着了地,就看向云生。
【我记得你。】
扮作云生的朔风也轻声说,“我也记得你,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吗?”
小舟月奇奇怪怪地打量“云生”,她不是傻瓜,记性也不差,她才听到清荷仙子唤这个少年的名字。
【云生。】
朔风垂下眸,挡住眼底失望的情绪。
他不是云生,他是朔风。
梦境里的弟子们围在小舟月身边,笑笑闹闹地说要带小师叔玩。
朔风被挤到了最外面,他坐在池塘边,慢慢地用一根草编手绳。
“小师叔,来看看我的剑,怎么样?”
“不行不行,来看看我的。”
这哪里是玩,分明是想请教、想学剑。
但小舟月很开心。
在肃雪峰里,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跟她说话,她觉得很好玩。
也许听多了话,她就可以学会说话了。
弟子们都很好奇这个小小的女孩子竟然就是师从仙界第一剑仙凌雪剑尊唯一的弟子。
小舟月拿着师父亲手刻的木剑,指尖碧绿色的灵力驱动剑尖,小木剑穿叶轻挑,勾住红荷花瓣上一课晶莹的水珠。
大家都呆住了。
这是在教剑吗?这明明就是在玩。
弟子们摸不着头脑,他们也不笨,小师叔是不是在藏私啊。
于是有耿直的弟子出列,闷声说,“小师叔,请讨教。”
这个年轻的弟子已经从宗内的剑冢里选出了灵剑。
他唤出本命灵剑,出剑,正是灵华宗的万象剑法的第一式。
万象剑法招式凌厉,有无数灵兽幻形咆哮奔腾,大家纷纷退散。
但有一人还在水边坐着,被剑风激起的水花已经落到了他的袍角。
“云生,你在做什么?”
有人忍不住问。
但朔风依然低垂着头,一心一意地编草绳。
他比比自己的手腕,记忆里好像应该是这么长这么宽的,但舟月的手腕会更细一点。
“当”一声。
掉落的是那个弟子的本命灵剑。
而小舟月手中的小木剑甚至没有磕落一点木屑。
她慢慢地走到“云生”身前。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躲开?】
朔风弯眼笑笑,一双晶莹剔透的眼。
“我想教你玩,把这个送给你。”
少年的手心卧着一根草绳。
样子很熟悉。
她是在哪里见过呢?她应该是见过的。
这个人到底是谁,她之前真的没有见过他吗?
小舟月将手慢慢触碰少年的掌心,草绳和少年的手掌一样粗糙又熟悉。
【你到底是谁?】
那熟悉的声音继续说,“我是朔风。”
“月月,只有你还可以叫我阿朔。”
阿朔?阿朔!
周围的一切突然静了下来。
耳边似乎有很多人的声音在唤这个名字,神魂在一刹那仿佛涌进了另外一个人的记忆。
那些人在喊,“阿朔,阿朔。”
她曾见过这些记忆。
小舟月抬起眼,由仰视到平视。
她仿佛瞬间长成了少女的身形,气音逐渐从喉咙里挤出。
她说,“阿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