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战事起
夕阳斜斜映过窗棂,少女的手一点一点和朔风的手分开,只有掌心还残留些许炙热的温度。
身边少年的眼睫轻轻颤动,朔风也要才从梦里醒来了。
舟月轻手轻脚地从床榻上跳了下来,她环顾四周,是一间很朴素的厢房,墙上挂着桃木小剑和拂尘,地上有几本道经垫在木桌的一只桌脚。
这里应当是道观,想必是归鹤带他们来的。
舟月微微颦眉。
从方才起,她就在思量一些事情。因为那一个梦,忆及清荷仙子的旧事,那些曾经不懂的、迷茫的事情在心里陡然清晰起来。
舟月回头,朔风垂下的手指微动。少年的手掌骨节漂亮,更衬得腕间的那根手绳不伦不类。
可朔风很爱惜它,甚至还串了金丝银线和宝石珍珠。
她明白了一些朦朦胧胧仿佛隔着雾的东西。
阿狸两手都在胸`前摆,她摇头,“不是我,真正担心的是——”
阿狸“砰”地把门关上,元真的话音穿过门缝,“这是——”
晒干的药草分门别类地摆放,又被阿大好好收拾进油纸包里。
少年的手握成拳,他慢慢闭上眼。
阿狸在嘟囔,语气忧愁,“两个人怎么都还没醒啊,阿大,快去找你师父师伯。”
舟月抓住他的衣袖,又松开。
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在阳光下一览无余、摔落粉碎。
他的脚步很快,匆匆要往观外走。
“月月,可以以后再说,你先好好休息。”
阿狸听到门扉一响,放下手中的活。
舟月朝她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阿狸,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门外是阿狸和一个陌生男孩的声音。
舟月道了一声“好”,看见少年的身影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门外面面相觑的四人。
只要不去看她的眼睛,谎言就不会被戳破。
舟月在心中反复酝酿,终于开口,“朔风,有一些事情——”
少年的眼睛依然剔透干净,能看见眼底正在翻涌的黑云。
那显然是那个神秘人在河底留下的一丝神魂,而这无疑是为了保护秘境里的那个“茧”。
她扬扬下巴,示意舟月看身后。
舟月说,“朔风,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知道,你把我看作家人。这对于我来说,就足够了。”
“是设下秘境的那个人。”舟月回忆起那道黑气。
看来是不能让她知道的事情,阿狸的眼睛咕噜咕噜转。
“怎么了,怎么了,药草晒好了吗?水打好了吗?后院的柴劈好了吗?”
舟月敛眸,向阿狸柔声道,“我有话要和朔风一起讲,你去和阿大一起玩。”
归鹤踱步进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喃喃,“这是怎么了。”
朔风的脊背僵硬。
朔风重新挺起背,他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月月,我把你当做家人。”
舟月叹了一口气,她在想该如何和朔风说这件事情,又不会伤到他的自尊心。
他慢悠悠地走近舟月,没有问朔风的事,却是在问,“我是他师兄,元真。你为什么会中了魇?”
也许是因为刚从沉睡中清醒,少年的嗓音有些低哑。
四下阆然无声,只有晚归的云雀在枝头飞起飞落,落叶簌簌。
醒来的少年抱胸倚在门框,他的影子在斜阳里又瘦又高。
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哼,你养的小崽子。”元真收了手。
但很快,连他的声音也没有了,想来是都被阿狸赶走了。
推开门,舟月看到两个孩子把头凑在一起,正在拣药草。
元真从怀中抽出一根树枝就要往归鹤头上敲,阿大拉着自己的师父一躲,虎视眈眈地瞪着元真。
她瞄瞄舟月,又瞄瞄朔风,心脏咯噔咯噔跳,她的直觉告诉她要发生不好的事情。
她惊喜地转过脸,俏生生笑,“月月姐姐,你醒了?”
舟月终于转过身,看向朔风。
朔风又说,“我去打点水。”
小丫头提起阿大的领口,两人一起往观外跑,又在门口撞到了采药归来的归鹤和元真。
从几十年前开始,“茧”不断吸收孩童魂魄的供养,逐渐形成了一具躯体,这应当是某种逃脱轮回的邪法。
舟月细细讲来,听得元真眉头一皱。
他说,“几十年前啊。”
元真黑黢黢的脸神情难辨,他看了一眼舟月,终于下定决心道,“我知道你应当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但这凡间里很有些事不太平。”
他指指石隐观,有些寥落,“我们石隐观原先也不是这样,香火也很好。”
“我和归鹤的师父乃是曾经侍奉过当今陛下的清微真人。”元真和归鹤对视一眼,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归鹤摸摸阿大的头,艰涩开口,“只是君心难测。陛下后来不再求太平之道,转求长生之道。”
“就是在那个时候,国师出现了,他说我们师父妖言惑众,又向陛下进贡了一颗所谓的延年益寿丹。后来,我们的师父就被处死了。而我和师兄,一路东奔西跑、躲躲藏藏,最后隐姓埋名逃回了石隐观。”
舟月问,“连仙人都不可能真正做到长生,凡人怎会受此蛊惑?”
元真说,“但陛下信。天子之言,金口玉令。我们只不过都是蝼蚁罢了。”
“你说几十年前有人就在孩儿河布下秘境,那国师也是在几十年前出现的。”元真面上浮起思索之色,“天下这样有本事的能人异士,怎么会都这么巧都在几十年前一起出现了。”
舟月垂眸道,“要么,他们是一个人;要么,他们是一个组织。”
元真拊掌哈哈大笑起来,“小姐果然聪慧。”
只有阿狸淡淡地评价,“这皇帝感觉不像是个好东西。”
竟然说皇帝不是个好东西?这小丫头胆子真大。
元真望望归鹤,两人都失笑。
只有阿大默了默,声音细弱蚊蝇地道声“是”。
阿大想,如果皇帝是个好皇帝,南梁和北狄就不会打仗,他的阿爹就不会死。官兵们那么凶,家里没了男人,也没了存粮。他的阿娘要改嫁了,只能把他送到石隐观讨一口饭吃。
“天下,乱了很久了啊。”元真仰头眺望,天际的飞鸟展翅欲飞、叽叽喳喳。
叽叽喳喳的人声也传来。
朔风不知在观外站了多久,他踢开门,指指冲进来的村民,“找你们的。”
少年故意没去看舟月。
元真恍然大悟地拍拍头,吩咐道,“师弟,你快去和阿大把晒好分好的药给大家。”
村民们推却,脸上都涨成了猪肝色。
他们不住往山下看,仿佛有豺狼跟在身后扑咬。
一个庄稼汉子说,“两位真人,快跑吧,我们大家上山,就是为了通知你们赶紧跑啊。”
归鹤皱眉问,“为何要跑?”
“打仗了,打仗了。”妇人们尖利道,“北狄打过来了,马上就要打到宁州了,官府已经在征兵了。”
元真没有惊吓,他“嘿嘿”一笑,“这天下,果然乱了啊。”
“小友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南下?”归鹤沉声道,“北地已经不够安稳太平了。”
舟月摇摇头,望向站在门外的朔风,“不,我们必须北上。”
“北上?还让朕御驾亲征?”皇帝拂起明黄的衣袖,甩掉御案上的奏折,“这些御史一个个真是信口开河。”
那一页奏折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打到跪下的紫衣青年的额角。
“陆清川你说,朕是怕死吗?”
侍立一旁的陆清川摇摇头,“不是,陛下最是英明神武。”
陆家人果然都会说话啊。
皇帝点头微笑。
“这北狄人,我们一年给足了岁币,怎么又要打下来了?”
皇帝很恼怒,很窝火,大家太太平平相安无事难道不好吗?
陆清川说,“是北狄人太过贪心。”
“贪心的人要付出代价才行啊。”皇帝幽幽道,“朕是老了,动不了了,不然一定要北上亲征,让那些狄人看看我们大梁的威风。”
“唉,朕的儿子们太小、又都不成器。但朕总得让一个人去领兵,否则,百姓们对皇室失望,总会失了民心。这可怎么办好呢?”
陆清川低下头,没有说话。
一直隐没在皇帝身边阴影处的老者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华贵的太极道袍。
皇帝知道这是国师有话要说,“国师,你说。”
老者微微一笑,看了一眼陆清川。
“陛下,这不是有一个现成的人选嘛。”
什么现成的人选?皇帝皱皱眉。
“老臣听说,荣王世子幼时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况且,世子比陛下的儿子们年龄都长,也合适。”
宁怀玉?
皇帝略一思索,叹口气,“玉儿八岁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就再也不肯练骑射了。”
国师继续劝道,“陛下,这又不是要世子亲自去打仗、去送死,只是给天下人做做样子嘛。赢了,那便是扬我国威;输了嘛——”
老者呵呵一笑,但皇帝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宁怀玉这个纨绔子弟,输了是理所当然,怪不到皇帝头上去。
但皇帝又说,“荣王只有这一个儿子,教朕如何忍心?”
明黄的身影别过头,用衣袖挡住脸,似是擦泪。
老者说,“您也是对世子寄予厚望,想让世子历练历练嘛。”
“再说,这不是还有都督吗?我记得都督小的时候给世子做过伴读,情谊深厚。有都督护卫世子去北地,能出什么事呢?”
这样啊,皇帝神色复杂地看向单膝跪地的陆清川。
陆清川抬起苍白的脸。